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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魅影》【清】绿意轩主人著 (1)

fu44.pw2014-10-13 12:48:08绝品邪少

正文

《海上花魅影》【清】绿意轩主人著 脚部  清 袁枚抄本
 
  目录
  第一回 绿意轩中思著作 西溪村里说原由
  第二回 明眼人劝夫改业 疾心老纵妾持家
  第三回 迂监生赴省求名 老学究临场做梦
  第四回 画船书舫怀同畅 绿鬓红灯志更殊
  第五回 两毒缠伸难救药 片言提要枉劳心
  第六回 先愁莲瓣难逃难 十踏槐花顿勒缰
  第七回 经大难居然悔过 爱小脚遽尔成亲
  第八回 真爱色独饶卓识 死吃烟异样哀鸣
  第九回 中烟毒父子归阴 窥隐事弟兄析产
  第十回 赤脚妇耕田度日 长毛贼到境移家
  第十一回 三件事普天遭难 一片火小脚亡身
  第十二回 祸临门家室倾覆 天降罚骨肉分离
  第十三回 庆生机弟兄得窖 寻死路学究投营
  第十四回 油沪渎时文不售 羡妓院大脚生财
  第十五回 拒恶少巧力保贞 卧破庙神明垂训
  第十六回 蹈前辙仍遭文劫 悔旧事未破迷途
  第十七回 烟灯困体难兴业 色界迷人又累身
  第十八回 捷时文偿他夙愿 嫁小脚得了祸胎
  第十九回 意外遭两人错配 梦中事一半先灵
  第二十回 冷眼旁观知利害 热心独抱替勤劳
  第二十一回 觅生机山中立业 悔往事客舍谈心
  第二十二回 苦莲娘丧夫失业 老学究访旧投亲
  第二十三回 历宦途英雄气短 昭冥报恶逆戳尸
  第二十四回 访门生纵谈时事 得家书息影蓬庐
  第二十五回 耐贫穷能勤操作 生悔悟思变形骸
  第二十六回 恃夫怜因风生事 避家难出外寻生
  第二十七回 畅远游观风问俗 回故土舍久图新
  第二十八回 小试端革除恶习 大作用采录名言
  第二十九回 策富强作书寄友 陈利弊得旨加官
  第三十回 聚村妇能擒草寇 得水法创造木轮
  第三十一回 矿苗识得成巨富 学馆分研见至文
  第三十二回 绿意轩追书往事 春申浦梦逐邪魔  
  《海上花魅影》 脚部  清 袁枚抄本
  第一回 绿意轩中思著作 西溪村里说原由
  自古富强之道不外乎兴利除弊,然而此四个字人人皆知,而至于今日我中国所以不及泰西诸国,其利弊安在?绿意轩主人尝蒿目时艰,未始不知时世之日非,欲思著一书以醒世。窃念我中国之人,士、农、工、商,人有四等,无人不知谋利,亦皆各竭其心思智力,搜奇争异,其聪明非不如。泰西诸国讲求气学、化学、电学、矿学、水法、机器等项生财之道,能以人巧代天工。中国之人患在不学其学,有等不学时务者,直以为不屑学。有等善趋风气者,固亦心羡其学而无位无权,虽心知其利而卒不能独行其言,此中国人居心大概如是。绿意主人固无位无权者也,常欲设法以兴利义。苦于力不能行,莫如独善其身为一室一家之计。盖弊不去则利不生,吾既无力以兴利,吾岂无法以革弊?然居家弊端百出,欲革弊雨未得其最切要、最关系、最有益于人生者,则如理乱丝,苦无头绪,思欲有下手处而不得其门,用是居恒郁郁,觉满腔救世苦心无处发泄,如是者积数十年。
  光绪乙未仲夏薄游吴门,阅沪报有英国儒士傅兰雅求著时新小说,启其略曰:“窃以感动人心,变易风俗莫如小说,推行广速,传之不久,辄能家喻户晓,习气遂为之一变。今中国积弊最重大者计有三端:一鸦片、一时文、一缠足,若不设法更改,终非富强之兆”云云。绿意轩主人阅之,不禁跌足叹赏,拍案叫绝,谓此三端确切深中时弊。今之中华若不去此三弊,男女生机日蹙,生计日穷。因思阅历半生,有得诸耳闻者,有得诸目见者,皆未始不以此三者丧其家财,戕其性命,可以演为小说者,指不胜屈,笔不胜书。就近说数人,述数事,亦足以资警戒,寓劝惩者,看官知之。
  主人家住浙东,物产丰饶,风俗华侈,若说生财之道,无乎不可,而卒不免于贫穷,渐次受尽苦辛,忽因悔悟而变其俗。主人邻近有一巨族,姓魏,名隐仁,字鉴堂。生子四人:长名镜如,次名华如,三名水如,四名月如,女一名阿莲。其上代原系簪缨世族,至隐仁之父名耿号伯廉,曾在广东作监云使发家,告老回籍,居浙东之西溪村,于是买田造屋。田尽膏腴,屋亦宏敞,其家自运使公以下无不善吸鸦片,子弟争相效尤。
  运使公仅生一子即隐仁,性喜诗书,不问家产,而于鸦片尤最好,然平时尝戒其四子,谓:“我家以做官起家,不用功上进,实属自暴自弃。尔祖年老,尔父多病,特借鸦片以驱病延年,尔等各有执业,何可吃此?我时常知尔等在外偷吃,尔先生从不责罪,亦是不便开口之意。将来我必告先生,若再偷吃,轻则扑打,重则驱逐门外,决不收留。此种下流子弟,若听我说,从今以后用心写字读书,趁此年轻专心八股,将理法细细讲解,并将国朝三十名家择其声调铿锵、格律严整、不落俗套、能合时趋者抄录数十家以供揣摩,此方是有益身心之学。”父亲语未毕,其四子月如,年仅十二岁,三子水如,年仅十五岁.早已垂头思想。
  长子镜如,已十九岁,听父亲一片迂腐之言,暗中窃笑,意谓读书者:“我们村中左右前后,十家九读书,其子弟并不见有好处,何者谓有益身心?若说做八股做得好能作官,眼见我祖老头儿是从未入流捐起,一路路捐上去,是从知府巴巴结结做到运使的,何尝是必工八股方能做官。此明是父亲欺人之语。”
  次子华如,竿已十七岁,生性喜好读书,爱酒贪色,相貌又生得如妇人、女子一般,虽年未弱冠而娼寮妓馆是其长走大路。浙东有一种花船,名为头亭船,船中皆有女妓,或二、三妓,或四、五妓,能侑酒,能歌弹,华如素常游历却苦予无钱使用,今听父亲说文章做得好即可做官,想做得官来必有钱用,若我发财时,必讨他一、二个绝色船中妓女。
  当时一面呆想,一面听里面丫鬟名唤春云出来传话道:“老太爷吩咐,连日先生放馆,少爷们已顽得不像样,可请老爷自己教教。大少爷已将上房老太爷地板下埋的三年陈膏偷了二、三罐去,此次可饶恕他,下次切不可再偷。此膏系老太爷心爱的,老太爷说此系赵姨娘亲手煎制,虽不值什钱,赵姨娘却不惯扇风炉,泡笼头,脚小立不稳,走动吃力。”
  原来运使公致仕回家,自正夫人贾氏去世,在扬州去银一千五百两买一妻姓赵名俏菱,以其双脚尖小俊俏如红菱故取名俏菱。运使公所有衣服银钱皆赵俏菱经管。隐仁之正妻张氏生了四子一女即早去世,故赵姨娘得以把持家事。时阿莲方八岁,运使公爱怜孙女,因其无娘,即令赵姨娘抚养,自四岁为其裹脚。浙江风俗,世家大族之女无不裹脚,若裹脚至三寸则以为做女子分所应得。若寻常居家者则个个脚皆三、四寸,若五寸外,不但做媒者碍口,则女子自已亦觉难以见人,必不敢至亲友处赴席。至出阁时,亲友见其脚大无不耻笑,甚有以“满床脚大(鱼边)鱼”取为诨名,大脚女子至羞愧不能自容,且有以脚大而为本夫所弃者。浙东风俗如此,故赵姨娘为阿莲裹脚恐其不小,特从上海屈臣氏买“妙莲散”等药为其煎洗。
  看官知道此药系图利起见假立名目,其药系娇揉造作,约束气血有干天和。煎洗以后未有不因之肿烂者。阿莲不胜痛苦日间寸步难移,夜间宿在被中稍得热气,血气融和。奈缠裹太紧血气不能流通异常疼痛。赵姨娘听其啼哭,初尚起床为其解视,后一夜五起,心不能耐,极口痛骂将两足缠紧咬牙切齿叫阿莲:“我今明说,汝母既然去世自然是我看管。若不能将汝脚裹小,旁人必说我是坏心,将来长大出阁嫁人必定为轿夫婆。”
  盖浙东风俗轿夫婆皆遂安人脚皆蠢大,赵姨娘一面骂一面仍将阿莲脚裹紧。次早即着女仆黄妈背至馆中,其时先生早已到馆令阿莲与镜如五人同读,阿莲颇颖悟,书一到口即能成诵,兄妹五人唯华如稍可比拟。阿莲胆最小,见先生责打大哥、二哥,阿莲即不待训饬便专心致志用功起来。水如月如亦不过随班诵读而已。唯华如想发财好有钱嫖妓女,因立志亦用起功来。先生心亦甚喜,尝对运使公说:“二令孙及令孙女将来必有出息,令大孙为人谨饬,作文章亦能谨守成格,不若如今所称时髦鬼做得几句陈腐文章,自谓龙吟虎啸,其实鸿文无范,难入识者之目。”运使公本不是科甲出身,点头称是。隐仁是从八股中忘身舍死用过功来的,一闻此言,便极口赞先生之言不错,且说出一段大议论来。
  未知所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明眼人劝夫改业 疾心老纵妾持家
  且说隐仁听先生说,做文章须谨守成法,譬如题目须截作还他截作,滚作还他滚作。一章书有一章书之正旨,将这章书中检了两句出了题目,便要句句关合题旨,方算得语不离宗,这便谓之成法。若时髦文章便不是这样,无论何题,无论何段,书总随文章的喜欢,若要如何做法便逞心的做去,不管文法书理,但能翻前人之案,便说不拾前人牙慧,于是随着自己的议论放胆做去,有时做得来石破天惊,鬼神夜哭。有时做得来莺啼燕语,柳媚花明。此种文章原是不拘成文方能入于化境,所谓神明于规矩之中,超脱于规矩之外。
  这个道理先生哪里晓得,只苦苦守着成格,便足足送了先生的一生性命,到此便将这个衣钵传了隐仁。隐仁原是个腐气熏天、酸气入骨、无可救药的一个人,如今听了这话更觉酸而又酸,腐而又腐,因此终日只与先生谈文。这先生说得高兴,便亦疯疯癫癫讲个不住。先前,先生间数日尚回家一转,自与隐仁谈文便无日无夜住在馆中。隐仁只知先生家中有得吃,有得用,殊不知先生家中早已庖厨火绝,甑釜尘生,先生切置之不问。却亏得这师母虽说是农家出身却晓得做人的大道理,常劝先生说:“我想:做人何事不可以谋生,何必苦苦向这千年读不完的,万年读不尽的书中寻生活。读了书若是有用,此书便是读得的。读了书若渐渐要饿死,此书便是读不得的,不如早早改业为是,”
  先生听了师母之言大不以为然反骂师母说:“为人不读书,便是个下流东西。”师母忍了气又劝道:“你不要怪我说你,看看世上发财的人,哪个从读书得来的?大凡要发财,必须要做生意,或耕田、种地,或买贱卖贵,然后可以发财。若说不读书便是下流种子,据你说凡读书人便算是上流种子,不读书便算下流种子,世上下流种子尽多,何以倒不饿死?我虽是个女流,想想你的说话,亦枉称为是个读书人,大道理全然不懂。可知女人嫁读书人总是晦气。你目下可知道?我们住在家中,柴米一日不济一日,儿子又呆,捧书本不赚得一毫、半文回家。若不改业,将来必至饿死。我进你门,已见你九次赴杭省乡试,我所有钗环、衣服被你当尽,仍未见得分寸功名。即使得了举人、进士,岂可以当饭吃?现今你所得脩金,只够一家粮米用。所有每年添补,各冬夏衣服是我掘野菜、饲猪、养鹅、拾余粒、籴糠屑、蓄鸡雏,俟其长大卖去以易布匹。我又不惯裁剪,因托缝匠裁好,俟黄昏洗涤碗盏后方回房拈针、穿线拼命缝缀,你父子方得有衣服遮羞。可怜我已吃尽辛苦,你总装做不见不闻。”
  先生见师母抱怨,只得发话道:“难为妳了。”师母道:“我说许多话,你便作一句抹煞。我不稀罕你奉承。我本种田人家出身,只知祖父以来至于孙子并不靠‘子曰诗云’吃饭,家中件件皆有,人人亦未尝冷待他。我家亦蓄奴养仆,一呼百诺,只不过无人识字,每年请一个先生清理契券,照料账目。至于打水、劈柴,皆有人使用。我在家做女儿,只管绩麻、纺线,每日亦赚得钱数十文。今我至你家,不但无此项出息,名为体面,授篮、负筐之事又不屑为的,试问:我系你何人?终日谈文说理,仍不能不令妻子抛头露面。你以我不识字之故,常骂我‘粗坯’、‘夯货’你固细微伶俐,何以不早早发达?父子两人衣服何以又从‘粗坯’、‘夯货’给发?可知天下之事,百事可做,唯书最读不得。读了书便是一条死路。譬如小经纪可以赚钱,读书人爱惜身名是不肯做的了。手艺是从小学就更不必说。若飘洋过海买出贩入,读书人是与财神无缘,眼看不起的。身子又经不得风浪,胆小眼小,出门百步便思回家等等无用。故曰书中是一条死路。据我看来不如舍却书本,寻些小生意做做亦度日。“
  先生听至此,又不耐烦起来,便对妻予说:“妳见市上可做生薏的有几个廪生?不通!不通!”因此在家吵闹,数日懒意到馆,后知放了多日难以为情,仍旧进馆。
  却好运使公进上房后,隐仁与之谈文,便投其所好口口声声说:“今之文章,所以不中者总由于花样之不新,理法之不讲,自以为是,遂埋没多少英雄好汉。”隐仁道:“先生说得有理。我最不服有一种中的文章,是包罗史事内中夹说洋务,其说勾股弓较弦等法犹是中国人应有之学,闻其说电气灯、火轮、汽车等项自以为博通时务,其实不成文理,已失圣人立言之本旨。”先生道:“是极!此人做这文章时,其心一味务外,并未尝钻入题中去。且于西人电气灯、火轮、汽车等并未尝亲身目见,亦不过空中摹写。主考房官遂觉新鲜夺目,决意取中。其实此种文章我宁死不做。若做了此种文章,后人翻阅文集较诸佛经梵语尤觉污秽。前人如赵清、献公犹以其文集中有不应阑人之语,奉部驳斥,至今不得从祀庙。何况以外夷诡怪之谈用之应试文字,更大得罪于名教。”
  主宾二人互相议论,学生五人唯华如稍有领悟,其余若无闻见。时见壁问挂钟已打十二点,家入排上饭来。先生原不讲究饭之粗精,菜之美恶。二、三口即去了一碗。隐仁系官家子弟,已觉饭米粗糙不能进口。将箸细细检出糙粒问家人:“此米可是乡庄中交来的么?”家人回:“是。”隐仁道:“何以不舂细些?”又说:“此种糙米老太爷可能吃么?赵姨娘何不另换上好米?”
  家人不敢开口。原来,西溪村家家皆吃鸦片,每年田中所得出产不够开销。又大半以吃鹞片之故,皆以肥田种罂粟,以瘠田种稻,故所产之米虽舂之千百次,亦不能如他处柔软洁白。家人自老太爷以下一家皆好吃鸦片,故不敢回答。
  饭罢,隐仁至书架上抽了一本看时,系《阑雪堂稿》,一面看一面说:“此种文章方是大利场屋,可惜理法差些。”正说间,门上人传报:“先生家有事,差人来请。”
  先生正说文章说得高兴,听得家中来唤,便说:“扫兴。”遂辞了隐仁,放了学生,怏怏而去。这边隐仁带了《阑雪堂稿》,亦不去问父亲糙米能吃不能吃,一路看稿,一路进卧房。叫春云将烟盘揩抹干净,自己歪身倒下细心看文。
  原来,隐仁曾在他父亲任上适开京铜捐,捐了一个监生以便南北乡试,一心求取功名,家私置之不问不理。由是赵姨娘全无忌惮,运使公又终日昏迷在烟榻上,只说儿、孙用功是第一件耀祖光宗之事,因此甚为得意,一切家事均交与赵姨娘执掌。讵知赵姨娘系娼家出身,搽脂抹粉是惯了的。自知人品中不能超群出众,只一味将脚裹得削尖如苗,瘦若秋菱。虽说执掌家务,其实家事概不觉察。
  看官须知,大凡管家人必须脚勤紧,处处去到,事事留心,方不被下人欺弄。又大凡脚小者步履艰难,高低处稍不留心即站不定,非折损即倾跌,又或恐鞋予被污遂觉不好看,故脚小妇人懒于行动。十有八、九家中弊窦却由无人觉察而起,隐仁父子总不知就理。因是年又有秋试,隐仁异常用功,是与先生一鼻孔出气。
  先生被师母唤回家中去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迂监生赴省求名 老学究临场做梦
  却说先生被师母唤回家中去,原来是因乡试盘费不敷,托妻子至岳家商借二、三十元,岳父劳伯通已被女婿缠怕了,说:“女儿应该劝劝女婿。一连下了八、九回场,至今未中,尚不知死心塌地,还要去讨苦吃。况女婿年已四十,即使中得来,放主考、放学差亦来不及,我不想好处。女儿可回复他:我之家私系将血汗换来的,不愿以辛苦有用之钱白丢在钱塘江里。”劳氏道:“女儿何尝不劝过他?他总不听,女儿无奈,只得回家走一回。”伯通说:“妳不要理他,竟可直接回报。”
  劳氏回家不敢明说,又因前日与丈夫争闹过,恐丈夫又怪她无口才,只得说:“岳父说:‘连年田地收成有限,并无余钱,只送卷资八元聊以表意。’”先生无奈,当夜踌躇了一夜,次日进馆与隐仁商借。
  隐仁以先生乡试是一件要紧事,遂慨借了五十元。先生以十元安家,自己带了四十元又欲与隐仁同舟,无非要想隐仁资助的意思。隐仁要舒服不愿同舟,说:“天气炎热,船中人多不便,我去不去尚未定。”先生无法只得与个朋友搭船。此朋友姓郑名芝芯,亦系廪生,曾中副举,家道中中,待人从无欺骗。
  这边隐仁辞了先生,因禀明运使公要去下场。运使公喜甚,便收拾了无数路菜,又令赵姨娘从银柜内取出英洋三百元交与隐仁,吩咐道:“我常听得人说浙江考举人是要关节的,你若要通关节,或买荐或买连号,或买先誊,或买场经文策问,我有的是钱。你要用可打电报来我即从票号汇付。”隐仁答应。
  次早,即着家人至码头船行中雇了一只开窗起稍的大船。即前所说“头亭船”,船户许关福知是运使大人少爷,今捐了监生,人人称他为老爷,不敢怠慢,即令船妓小心服侍。此船有妓女二人:一名爱珠,一名素金,年皆十八、九。看官知道,大凡妓女眼界阔大,心地十有九明白,以其往来江湖,凡有大官、巨贾眼皆看惯,当下隐仁上船,就知他是个玉裹金装不惯吃苦的公子。
  及至晚间吃饭后,又见隐仁开盘吃烟,素金即与他上烟,隐仁说:“我吃惯宝塔烟。若小口不能过瘾。”素金勉强打了一口,隐仁犹说太小。吃完后觉烟枪发热,又换过一金镶的蔗枪。素金又代他打了一口,不意此枪系开斗,烟多不能受,登时脱口。素金为其装上,又换了一枝牙枪,吃了一口又换,一连换了十数枪方说够了。素金便问:“一日吃几两烟?”隐仁便说:“二两。”素金又问:“将来入场带去么?”隐仁说:“怎么不带?”素金道:“老爷烟瘾如此之大,只能终口吃烟,场中又无人打烟,又要自己烧烟,烧了又吃,吃了又烧,哪有工夫做文章?”隐仁道:“不妨,不妨。”原来,隐仁未曾下过场,其实心中害怕。
  不数日,到了杭州,即着家人寻了挑夫,将行李搬至运使河下。此处离学台衙门甚近,以便考遗。家人先将寓处找定,付了定洋,隐仁便乘轿进寓。不等被铺打开,即令家人就便榻上开灯过瘾。次日,消停一日,第三日以后懒于行动,在床上足足烧了四、五两烟膏。至第四日下午,不得已着家人李升至办考门斗处探问孔师爷住在何处?
  原来,孔先生是本科二等生员,不考遗,一径住在登云桥,离运使河下却有五、六里之遥。第五日隐仁便坐飞轿去访先生。谁知,住在登云河桥下一小户人家,住屋并无内外进,原为省钱起见只租得一卧房,不但无内外进,并写字案、桌亦不能设。当下隐仁访着先生,见无坐处,便将先生邀至一茶馆小叙。
  先生一面谦恭,一面坐下,便向隐仁说:“此次正副两主考,闻得两人均皆讲究洋务,不要又似前科取中那一等荒唐文章,我们却不会做,奈何?”隐仁道:“他是他,我是我。难道浙江一百零四名额数,中试者皆讲究洋务之人?我却不信。”先生道:“洋务不洋务我不管,他只要依着理法做去,做得流行自在快是快爽文章。中也好,不中也好,于理法二字不差分毫,即以心向心,亦对得住。”隐仁道:“如今中举人大半要通关节的,若不通关节,恐明珠投暗。虽金陈复生,刘熊再世,亦不能中。”
  先生摇头不信,指着隐仁笑道:“隐仁兄,休怪我大言不惭了,我下了九次场,足足荐了七次,何尝通过关节?今又第十次,看我显显本事。”隐仁听了似乎半信半疑。两人谈了多时,门外轿夫等不住,家人只得进来请老爷上轿。
  隐仁一面出店,家人将带来荷包内英洋捞了一元付了店家,找了数百文安在轿下,隐仁辞了先生上了轿,一路如飞而去。回到寓中,早已上灯时候。吃晚饭后过足了瘾,又将文章朗朗读了几遍准备去考遗才。
  这边先生自隐仁去后回到寓处,懒得自己煮饭,便踱到饭店胡乱用了几口。因日间听得隐仁说考举人须同关节,仔细想想却有道理,又自想:“若真个如此,我们寒士,自己妻子尚养不过来,哪有人人皆通节,内中岂没有寒儒么?隐仁之言,大概是卖弄自己有钱,故意惊吓我胡思乱想。”独自一人坐在灯前,却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不料隔壁有一老人以织绸挑花为业,素患虚嗽,夜间不能安眠。听了多时,起来从板缝中望,望见一人面前摊一本书却又不读,但见低头闭目,似乎有心事一般,知是考客。暗想:“世间最苦的是读书人过考,平时不知吃了多少辛苦,临场又不知耽了几多心思,中了犹值得,若不中则误用聪明。至死不悟,可惜!可惜!此等看不破的,据一省而论,亦足足有数万人。若以此数万人之心思用在别处,虽天下极至万难不能办之事,亦无不成。我从前在外国营生,而西人制造机器,亦算肯用心思,却未见用了心思白白糟蹋。用了心思后必有一种作为,造出一个机器的来一家吃着不尽。不像中国读书人,用了一世心思从不见成了一事,造了一器,三更半夜又要进场,尚然如是之吃苦,可见心思是白白用错的。”一面想一面叫道:“考先生为何不睡?”
  岂知,这先生正在做梦,梦见出榜自己已中了第十名亚魁。前次同来之郑芝芯正与他贺喜。先生正不服通关节之说,梦中喊道:“如何我不通关节依然中了?”正在高兴却被老人叫醒,吓得一身冷汗,只得答道:“我亦要睡了。”说罢和衣倒下。
  窗外已隐隐透了亮光,不觉仍入梦境,梦见自己仍中在笫十名。复自己想想:“我不要仍茌梦中,此回须要看得明白,方好与隐仁辩驳,辩驳。”心中喜极不禁狂叫。
  其时房东早已吃过午饭,听先生梦中叫喊,奔进房来将先生摇了两摇叫道:“先生醒醒,先生醒醒,青天白日,尚要做梦耶。”先生开眼一看,亦觉羞惭,遂和衣起来。隐仁着人来请,说:“家中有信来,先生亦有一封家信附寄在内。”先生听说有信,不吃饭便一径跑刭隐仁寓处,隐仁正在骂儿子不学好。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画船书舫怀同畅 绿鬓红灯志更殊
  话说隐仁为何要骂儿子?原来,自隐仁及先生赴省乡试,华如嫖兴大发。因无人拘管,日日在外游荡。先时,镜如还老实,后来亦被老二带坏。镜如本偷吃鸦片烟,先时尚无大瘾,此回偷了些银洋,还带领老三水如,三人瞒了运使公,将码头上头停船一只只看过一路。老大问老二道:“你嫖婊子要喜欢哪一般的,你且说说看?”老二道:“女子自然以皮肤白润细嫩为先,再如长眉细眼,悬鼻小口,圆颈广颐,此数件是少不得的。”镜如道:“脚呢?岂可不讲究?”华如道:“我看妇人不在乎脚小不脚小。只要有了上数件,便大些亦可。”
  原来,兄弟三人意见不同。老三年纪尚小,不大理会,听大哥、二哥如此说亦觉得有趣,心想:“大哥说:‘看妇人要脚小。’此话是极当。见妇人脚小,行动走路更觉妖娆妩媚。若要脚大品貌好的,我们公公从广东省带回丫鬟除春云外,尚有雪花、玉英,皆是品貌极好,可惜脚大,走路如男人一般,有何趣味。”
  兄弟三人一路谈来,末后检了一只,此船妓女共有三人,也有大脚也有小脚。老大、老三喜欢小脚,便与小脚妓女说笑,笑老二则与相貌生得好的说笑,两脚足足有七、八寸。此妓名招凤,生得长眉俏眼,皮肤滑腻如油,行动如行云流水快利便捷,原有大脚一种好处。
  两小脚妓女一名翠琳,一名爱琳。翠琳自六岁买上船故又名六岁头。当下老大即说脚小的好处。招凤听了不服,将脚伸了亠伸冷笑一声道:“依你说天下大脚妇人是没用的,请你说说脚小的好处。”老大说:“脚小头一件站在人前不讨厌,妇人以‘温柔轻盈’为主,脚一小四字皆全。若夜间同睡,压在身上亦不觉呆重,岂不是好?”招凤说:“你所说之言,妇人脚小只不过是可男人喜欢,全无用处。我们做妇人的要自己想想,若一生一世不动不做,脚裹得小尚不吃苦。若说要做事,要赶路则大脚件件便宜。我再有一说,我们浙东金华衢州深山中有一种徐客婆,其女子向不裹脚,能耕田。能筑地,起房屋、挑重担均系女子,故深山中处处开垦并无荒田、荒地,近年来不知增了官府几多钱粮,各家妇人亦不知挣了几多家私。若照徐客婆看看,天下妇人若皆不裹脚,正如孔夫子说‘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大脚妇人尽皆变为农夫,于国于家两有裨益。”
  招凤未说完,翠琳已将老大拉至房舱中,歪身将老大压在铺上,自己便盘腿在铺上,将一只小脚伸入老大怀中。老大见了肉酥骨软,用手捏了又捏。翠琳惟恐其坐不久时生意不能到手,又叫老三亦来坐。于是爱琳将老三推进房舱,在对面铺上倒下,便将小脚搁在老三腿上,老三从未见过,似觉面红心跳。这边,招凤与老二顽了多时,在外间炕上两人对口各相取笑。老二用手摸乳,招凤斜着眼笑道:“老二,你不怕大脚讨厌我便嫁你。”老二说道:“真个嫁我,要几多身价?”招凤低声道:“此时不能脱身,要过两年,为我娘做了两宗偌大买卖,然后才肯放我上岸。”这边,老大、老三被翠琳、爱琳迷住,未到黄昏,老大道:“我们吃一桌正饭,回城如何?”老二道:“很好。”
  翠琳便通知后舱摆饭,后舱答应。不一时摆上一桌正菜来。兄弟三人各各站起,一人手上拉一个随便坐下,招凤便说叫陪花,老大、老三皆不熟悉,老二便说叫会喝酒的来。水手去了不多时,便背了个名叫关凤生得面如满月,丰腴秾丽,骨弱肌香,裙底却是大脚,问了姓名后便坐在老二身边。老大不大理会,只与翠琳顽笑。老二指着叫来的关凤向老大道:“你总爱脚小,全不在它处讲究,此人可生得好么?”老大道:“此可叫做‘半截观音’。”
  关凤听了不耐烦,招凤便帮着说道:“我们皆是脚大的讨人嫌,老大你可把小脚供在香火堂做了祖宗何如?”翠琳、爱琳听了亦帮着说道:“别人小脚与妳何干?老二你爱脚大,将来可讨她一个能种田、凿地大脚,省得家中养牛。”
  爱琳未说完,关凤二人皆生气说:“我们脚大能跑路。譬中有急难,听得人说:‘这两天,长毛信息紧急,江西有两县已失守,妇女遭难者不计其数,均系小脚。’若大脚早已跑走了。我们如有长毛到来,小脚妇人跑不动,均系杀头鬼。”
  二琳听了大怒,抢在自已船上不好发作,便与老大豁拳。关凤即与老二扯马。老三便与翠琳猜子。徐徐各有酒意,招凤便叫取琵琶来唱了一套“小进宫”,爱琳唱了一套“七十二条心”,关凤见老二一手拉住衣襟要摸她,上手又插在招凤怀中,便唱了一套“满江红”,内有两句是“一枝树儿东西摆,见了女人个个爱,冤家,冤家,哪有良心在。”老二听了笑了一笑。
  这边,老大、老三缠住翠琳,因翠琳脚小而且端正,脚背贴平,脚尖中跷趣实觉可爱。老大将脚挑起翠琳小脚,在凳底荡秋千,老三又要将翠琳小脚拉过去,翠琳任他二入胡缠。不一时,琵琶递到翠琳手上,翠琳亦便唱一套“满江红”,内有两句是“一样树儿开不得,两样花儿丢不掉,你含不了他。”合席皆大笑起来。
  不一时,大家唱完散席,关凤仍叫水手背回。再看表时,老二道:“了不得,时已三更多天,不能进城,只好在此顽顽。”老大便道:“我不久要吃烟,因顽耍忘记,此时可要不得了。”翠琳因与老大打烟。招凤有了酒兴,躺在外间炕上口口声声叫老二走来有话说,及至老二走来面前却又无话,将手紧紧握住老二手。老二会意便挨招凤躺下。
  这边老大正在吃烟,手上有只玻璃翠镯子被翠琳看见,翠琳便道:“赏我。”老大不应,翠琳见他不肯,便将头滚刭老大怀中,一手将烟盘推开,将手低低提着老大耳朵问道:“你既爱我,是真心是假心?若是假心,早早走开。”一只手却紧紧搂住,又说:“若是真心为何不与我翠镯?我是不依的。”说了又将小脚撩动。老大心动,欲要放胆,恐翠琳高声叫喊,又听得翠琳说:“若与我翠镯我样样皆随你。”老大着急,便将翠镯脱下,翠琳见了劈手夺去套在自手上,便走至老三前。老三未睡,爱琳早被酒醉睡去。
  翠琳推开老三,让出条空处横嵌在老三身旁,两只小脚仍勾老大说:“来、来、来。”老大被其弄得头昏脑晕不能到手,空去了一只玻璃翠镯。复见了翠琳走开,又复用脚勾他,他欲待走至对铺来,又见老三、爱琳又系同铺,心中一想,猛然大悟是个骗镯子法子,却又不好将镯子取回,老三早看见两人情形,又见二哥与招凤同榻,心想:“婊子原来有钱无事不可做的。”一手将爰琳摇醒,一手从衣扣上脱了一只镀金表与她,爱琳懒得接,心中会意,便把表接了。
  这边,老二已醒,老大便说:“夜深肚中复饿,可弄点鸡蛋饭吃吃。”翠琳便说:“有。”老三说:“不要吃。”爱琳一骨碌起来用暇瞟住老三,老三被翠琳做了眼色,即说:“再翻一桌。”
  后舱并未曾熄火,不一时,又摆上一桌。天已五更,各人上席,只觉眼花口苦,酒菜皆不能吃。坐一坐天已大明,兄弟三人便要走。老三至后舱取扇,爱琳随后跟来,将老三按在铺上亲了一嘴说道:“可记得么?”老三魂灵已被爱琳收去,急急忙忙说:“记得”,抢步出舱。
  三人一径到家,原来,并无人知觉,可见,吃烟误事。赵姨娘懒得走路,从来不到书房,且年轻,与镜如兄弟不相上下,亦无畏惧。次日,兄弟又备许多银洋送与婊子,送了又偷,偷了又送。
  这一日,老头儿开银柜,见洋钱少了十擞包,查考起来,管门的方说出弟兄三人有数日不归。运使公恨极,当时各人责罚了一顿,因写信告诉隐仁。隐仁因看信,骂儿子不争气。骂歇,先生进来便将家信递过去。先生拆开看了,知家中所交安家洋钱不够用,儿子又病秋痢。晓得老婆央岳家管账写的信,只四行字写得无头无脑。恐要乱了作文章心思,便将原信搓作一团投入字纸篓中去了。
  隐仁见他信看完,便知先生家钱不够用,不来问及,只说:“后日要考遗才,先生过来送考好么?”先生说:“应该来。”先生来时未吃饭,因叫家人叫了一碟酥藕,吃完先生回去。
  欲知如何考遗才,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两毒缠伸难救药 片言提要枉劳心
  且说隐仁要考遗才,头两日便耽心思,恐身体受不得苦,买了卫生丸、养了丸许多丸药,盛了许多大土膏,并考具收拾两日。
  这日五更天起来,仍坐轿至学院前下轿。考遗才的人已挤在一处,一时头门开了,听得人说:“这学台考监生搜检甚严,片纸只字均不许带。”隐仁这倒不怕,所怕无工夫吃烟,一面又想起前日船上素金姊妹说话来,心中便有些懊悔,说烟是吃不得的,吃了便是废物。
  正在呆想,听得二门口已开点。一时又听见叫魏某,隐仁知道是自己名字,便抢步前来接卷,口内连声答应有。一边书吏且不交卷,说将监照呈验,隐仁随即呈上。
  学台不言语,书吏指道:“恐是假的。”隐仁道:“是一百零八两京铜捐。”书吏又想了号数不错,方才交卷。一面使他至搜检处搜检。隐仁任他搜检过,然后看卷面,是西文场“伤”字第九号,隐仁自携了考具,气喘得了不得,随即将丸药拼命咽嚼,满口苦水。欲要吃烟,却不能开盘,只得立了烧烟,风又大,灯焰闪烁不定,烟不能进斗。
  隐仁着急,看见别人皆是吞泡,不得已亦吞了两个,却不能过瘾。正在无法,听得廊外叫看题目。隐仁看监生题是“以粟易之”自己暗笑,原某此题是笑捐监生的。却将做文章丢开一边,要想过瘾要紧。左思右想,只得吞膏,却忘记带茶壶,又无热茶过口,心中难过万分。
  过了一时,眼中火冒鼻内烟生,吞得多了,舌上便觉起了壳一般,勉强打起精神做了一短篇,足足有三百二十字。未及抄完,策题已到。看系问钱塘江至鳖子门以外七百里,其中风涛沙线若何?此处系浙江海口,与定海舟山一律紧要,将来防海若何整顿?题目有七、八行,皆以洋务发问。
  隐仁见了,呆了半晌说:“罢了,为何遇见如此晦气题目。”一面又恨烟膏未曾吞惯,无可奈何,拼死又吞两口,不管三七廿一,便将策题看来看去,将些梦话说在上面,已觉人来不得,两足如踏棉花一般,身体渐渐发起热来。只得带草连真将策誊好,又有五言六韵试帖一首。其时早已放过二牌,堂上高声催叫缴卷子,隐仁急得屁滚尿流,早已不能动弹,烟瘾又不能过足,无奈何抄了一首歪诗,抄好读读,实在心上自己过不去。因堂上催卷子葚急,只得交了。
  收拾考具出至廊下,浑身似汗,自知身体虚弱恐要脱瘾,急急挨到二门口,见人尿满地,臭气难闻,有许多人在尿地中摆开盘过瘾。隐仁说:“妙极!”也顾不得尿不尿,亦将考篮内烟盘摆开,用书卷遮着风。正要烧烟,不料一失手,一大缸大土膏翻得干干净净,并将烟缸打破。隐仁着急,只得用指头刮起用鼻一闻,大半皆作屎臭,于是隐仁全身倒在尿中即烧了一口,正如饿鬼抢斋,不辨香臭。到第二口觉得全是尿气不能入口,便登时作恶心。先前不觉如此之难过,如今更难过万分了。正在寸步难移,又放三牌,只得唉声喘气挤出门来。
  家人接着,见其面色,早换了一个人。家人吃一惊,不敢问,扶上轿一直回寓。隐仁半晌不能言语,至三更时分方能说话。家人早将烟打了十数口预备,先前已从鼻吹了十数口。隐仁得了烟气,故得无恙。今见了烟,只勉强吃了两口,自觉受不住:“够了,不如养养罢。”家人又将带来人参煎了五分与隐仁服了,然后服侍他睡下。
  次日不能起卧,至夜心中方觉明白。自己悔恨好好一个人为何要吃烟,几乎送了性命,将来,正场一连九日,如何吃得这般辛苦,不如不过正场为是。
  第三日,先生要看文章,隐仁道:“几乎送了性命,再不要说起文章。”先生不信,问及家人,始知隐仁是真话。不便再说,只得说:“养数日便好,不碍的。”先生不便多坐,不一时辞去。
  过了数日,乃是八月初五,隐仁已病愈,思想考遗才苦楚,不如不下场。又想难得遇见乡试,功名要紧,登时把考遗才苦丢在九霄云外了,便说:“收拾考篮。”家人个个为老爷捏把汗,不敢违拗,只得为他装了米,捆了炭,结束了小被褥并号帘号帏。隐仁自己检点书籍,并点了几样考食。于这初八日,天未明时即乘轿进场。
  谁知,轿不能抬入栅内,即歇下,轿外许多人来抢考具,说代相公背考具的。原来,栅内送考人不能进去,所有背考具之人均系穿号衣,是大水师派来的。隐仁见了穿号衣的彼此争夺考具,已看得呆了,好容易挣到点名台底,将考具坐在身下。
  不一时,点名接卷,再将考具提及,重有千斤。隐仁又未曾吃过这苦,又妤容易将考具提刭二门内,人多拥挤不开,篮内什物便挤破倒了一地,踏得粉碎。幸前回与先生同船的郑芝芯看见,代他收拾,并唤了一个青衣甲手代背考具送入号中。隐仁便说:“人来不得。”遂开灯过瘾。号军说:“相公,等我与相公挂起号帘,铺起被褥再过瘾未迟。”隐仁说:“等不及。”
  郑芝芯知是隐仁受不起这般苦,代他难过。一面交代考具,一面说:“我要寻孔先生去了。”原来,孔先生是第十次下场,苦是吃惯了的,先生在场寻朋觅友独来独往,晓得隐仁在这号中,进来望望。刚至号中便遇见郑芝芯,芝芯告诉他隐仁考具挤翻,人几乎跌死,先生亦不在心。二人复至隐仁号中,正见隐仁两眼翻白,不能起坐。二人只得说:“隐仁兄,有屈了。”芝芯说:“想阁下在家从未吃这般苦楚,我想这个八股是最害人的。”
  先生不喜欢听倒兴话,便说:“胡讲,哪有文章能害人的。你看我如何进来,何尝跌死?芝芯兄,请到我号里去坐坐,让隐仁兄息息力。夜里好有精神做文章,日后再来拜读佳作。”隐仁不能起身,只说:“得罪。”
  于是,先生拉了芝芯回到自己号中。芝芯道:“隐仁不该下场,我虽中了一个副榜,其实亦吃不起苦,将来决不再进这场来。”先生道:“你今科要中了,何必再来。”芝芯道:“不是这般说,我朝重在时文,读书人即由此做官。仔细想想,时文中全无实用,白白耽误了许多英雄豪杰。如你、我一般,若将这做文章心思材力用以谋利,我想早已发财了。且四书五经所说治国平天下之事,均系陈年已往不能依之事,即如一部《周礼》,一部《春秋》,何尝是依得来的?宋朝王安石依了《周礼》行事,便误尽苍生,又有人仿春秋车战,遂致一败涂地。依我看,十三经尚且无用,何况时文。今中国人人尽力于时文,读了时文便迂腐,既迂腐不但治国平天下不能,即谋一家之衣食犹且朝不保暮。”
  先生不待说完便说:“话是不错的,且看此回中不中再说。”正说间,号军来说号官要来封号门。芝芯即辞先生,匆匆而去。
  要知中与不中,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先愁莲瓣难逃难 十踏槐花顿勒缰
  话分两头。却说先生家中自先生出门后,师母劳氏已将安家之洋用完,儿子又患痢不能起床,心中着急,只得至先生平时相好处商借。谁知,先生平时所来往者大半与先生不相上下,分文不能借得。无奈何,只得要往运使公家会会赵姨娘想个法子。说声要去,便换了衣裙,交代儿子几句话即出门。原来,师母是大脚极会跑路,一口气便跑到,管门人进来回赵姨娘说:“师奶奶来了。”
  赵姨娘异常诧异,心想:“师母到我家来是来过的,今日来到,必定有事。”刚要出迎接,谁知,师母脚大走得快,三脚两步早已进来了。师母见赵姨娘一只手扶住一个不裹脚的使唤丫头,旁边立了一个八、九岁小脚姑娘却是阿莲。师母连忙见礼,赵姨娘亦还礼:“师母是轿来的,快开销轿钱。”师母道:“我是走来的,脚能走不用轿。”
  赵姨娘又诧异又羡慕,口中说道:“师母家到我们这里有五、六里,为何跑得?”师母道:“不打紧,我们再远些亦走得动。我若与姨娘一般小脚,家中粗重事又无下人,如何做得来?我家先生又是读书人不能做粗重生活,一切劈柴、吊水、荞猎、买米、上街走动均系我去,若不是我脚大,我家先生呆捧书本早已饿杀了。”
  赵姨娘听了只是笑,师母又道:“姨娘不要怪,女人脚小不过男人看了欢喜,女人却无用处,有好山水不能游玩,有好景致不能走到,件件要靠着人。若手头有钱,生在富家犹好些,若生在贫苦家,这便叫无脚蟹。遇着长毛贼发火起来,这就了不得,真有性命交关。”赵姨娘道:“好好的哪有火,哪有长毛?”师母道:“姨娘年轻,大凡人世上这两件事是料不定的,况且现年长毛信息紧,这浙东地方必定是要逃难的。”
  一面又指着阿莲说道:“小姐为何姨娘与妳裹了这般小脚,岂不是无故受苦。”姨娘道:“何尝不是,这两日因与她敷上‘印莲散’,谁知此药却不是好药,这日反肿烂起来。这种药可知是要骗人家的钱,真真上了它的当。”师母道:“我见脚小的女人冬间必定要烘火,却是何故?我们从来不晓得冷,火笼从来不用。”姨娘道:“妳哪里得知,小脚是血气被脚带扎死了,所以异常怕冷,冬天火笼是一刻离不得的。”师母听了便说:“冤枉!我们脚固不要火笼烘,却也没有空工夫,终日有事做了亦不觉冷。”
  正说着,又见一个小脚丫头年纪却有十五、六,端上点心,又将茶碗冲了一冲,姨娘便请师母吃点心。师母用过了点心。阿莲早坐在小椅上,赵姨娘递了两个与她,自己便走到运使公房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又走出来仍坐在原处师母。
  正要说借洋的话,只听得姨娘说:“杭州现有信来。”指着阿莲说道:“她的老子受不得辛苦,考了遗才便病了一次,刚刚好了又进正场,几乎不得出场。二场却不能进场,现在病得要死,闻已动身,看来不日便要到家了。师母家可有信来?”师母道:“我们那一个只要有文章做,哪管家中死活,不瞒姨娘说,你先生出门家中只放英洋十元,不上十天早已用尽,现在并柴米皆无,意欲向府上通通冬季束脩。”
  姨娘听了便说:“师母不要怪,这事我做不得主,要问我家老爷。”师母道:“老太爷面前可为我说一声。”姨娘说:“老太爷不管事,说亦无益。”师母无法,只得辞了出来,一口气跑到娘家,问她娘借了一担谷,自已叫长工挑至水碓中舂好,复回家看儿子。只一日跑得汗披雨流,自己笑说道:“幸亏脚大,方有饭吃。”又当了几件衣服凑用了几日。其时已是八月廿六、七,闻得西溪村监生魏老爷从场中病回来了。师母道:“我们家的不要生病才好。”
  正想着,先生陡然到家,见了老婆便说:“我今科必定中的。一路顺风,三日便到家,连厘局中人说这位考先生满面喜色,个个皆如此说,岂不是中的预兆?”那师母听了便对他面上一看,哪有喜气,满面皆是风尘色,说道:“你息息罢,你儿子病了多日,你进房去看看。”
  那先生便进房问了儿子病由。说了七、八句便出房说:“我的行李挑回来放在哪里,考篮内有三场文稿不可遗失,中了是要刻朱卷的。”那师母哪里知文稿是何物,说道:“我一概未动放在中间。”
  先生吃过了茶,便将考篮打开取出文稿。闻得郑芝芯亦回来,一直来寻芝芯,见了芝芯便欲将文稿取出要他批点。芝芯道:“文章是无凭据的,大凡中的人是中命不中文。”因此将文章仍放在桌上,先生偏要他批,将文稿塞在他手中。芝芯无法只得将他三篇文稿略略看了一篇,说:“好极。”
  先生便请他加批语,芝芯即写了八个字是“理到法随,丝丝入扣”,原来,头题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两节”,此题须得先经起义,作法方关合下文孔子曰:“才难两节微旨。”先生嫌他批得不对路。芝芯又将他第二篇、第三篇看完,各加批语,又总批了两行,起来拱拱手说:“中是必中的。”
  先生喜得颠头播脑,犹如已中了一般,便要看芝芯的文章。芝芯道:“我的文章无稿,哪个有这空工夫抄出来。”先生不信,芝芯赌咒说:“如有稿抄出来便是乌龟。”先生方不便再说。仍坐下谈这一个头场好,那一个二场好,芝芯道:“我虽下场,我最嫌的是谈文章,即使有命会中,我亦不谈。我今年并非要想举人去考,实系谋利起见。我实对你说,我年年下场皆是为人枪替,就是我中了个副榜亦是无意中得的。我每年下场,总要赚他二、三百元笔资。我不过小时候所熟者八股,到了大时改不来业。所谓酱里虫酱里死,即趁此得两个洋钱用用。其实举人我情愿让与别人中。所以我平日总不做文章,此种苦头是吃怕了的。从前我考书院一夜要做八、九篇,亦不过为利起见,众人便说我好手,此二字我亦不愿受。我今年已四十多岁,深悔从前将心思用入时文中,错过了许多好机会,只因家无恒产,又生在七、八代读书人家,自娶妻室后,食口日多一日,不能供养,只得将错就错,如今是悔不过来了。若说中举人,我有五、六分拿得住,你不看见我从前两次为人枪替,皆是荐卷的么。今年,我听他中不中,我已得了三百英洋,够用数月了。”
  先生听了心想:“这人却是乖巧,原来是名利两得的,我可是笨汉,只知呆做文章,从“名”字一边想,便把“利”字丢开了,并且连一个副榜亦不曾中,真真令人愧死。”一言不发辞了芝芯,回到家中睡在床上,老婆叫他吃晚饭,先生说:“不要。”老婆见丈夫似有不耐烦情形,只说是望中心切,便恐丈夫心焦又要与她寻闹,故借银一节亦不敢与丈夫说。
  又过了数日,却是放榜日期,先生便不敢出门,故连隐仁处亦不敢来,诚恐不中被人笑话,此是下场回来做秀才的习气。
  不知先生中与不中,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经大难居然悔过 爱小脚遽尔成亲
  却说先生脾气,每到放榜日近,终日高卧,并客亦不见,只说生病。这日听得门口有人叫道:“某人中了”,先生禁不住高问道:“我呢?”其时傍晚,只有听见人声,并不见有人,心中害怕,说:“我甚晦气,未到黑夜,听见鬼叫。”
  谁知,先生在屋内又问了一声,这人往常本认得先生,走进来便说:“先生名氏不听见有人说。”师母只管煮晚饭,这人便说:“我去再打听,打听,中了就来报喜。”谁知等到三更亦不见这人回来,先生一夜睡不着。
  到次日,更将棉被没头没脸盖好,睡作一团,任老婆唤了数次,总装做不听见。整整睡了三日,肚中俄了,晓得不中只得起来,对着老婆不觉放声大哭,说:“我不愿为人,我哪里有面见人。”老婆晓得是为不中的缘故,只得再三安慰他说:“今科不中,下科再去。”先生说:“我如今有点明白了,中是有命的。倒不如隐仁,病了回来,省得两场辛苦。”老婆说:“可是东家有病,你回来未曾去看过一次,面上却过不去。”先生道:“是,明日就去看。”
  原来,隐仁回家,病总不好。请了几个先生看看亦不中用。医生到来,总说:“平日身体虚弱,又是大瘾,秋间下场又吃苦又用心,内伤外感两样夹攻,今日元气已虚,只得顾本,不及冶好。”用了人参、白术、枸杞、地黄等味,不料服至十余帖,又觉脾胃不和,渐渐大便不固。先生知是阴药不受,将杞地等删去,瑶桂、阿片,服了数日似觉好些。
  这日,先生来看隐仁,便请至隐仁卧房中坐,两人皆说晦气,不该去下场,一个生了病回来,一个白用了许多钱,从今以后可不谈文章了。隐仁道:“我是吃烟瘾大了,受不得辛苦,若说年轻不吃烟,正该去下场为何不谈文章?”是时,镜如等皆陪先生坐在房内,听了这话,老二是要想考举人的,心想:“烟是吃不得的,吃了烟便不能考举人,真是个害人的东西。”
  老大又是另一个想头,心想:“我不想考,吃烟何妨。先生不吃烟,为何也不中?用了半世功,家私一毫梓不起,师母到处借钱,几乎饿死。先生读了文章一概不管,满口迂腐之谈,真真时文是害人的。”
  正说着,春云传进茶来,一双小脚跨入门槛内,老大,老三看见回过头来。老三暗把春云一只小脚轻勾它一勾,春云在房门外低声叫:“三少爷,你不记得前日师母说:‘小脚是个害人的东西。’你今日为何要撩拨我这小脚。”说完,传了茶便走。这边,隐仁懒于说话,先生坐了一坐便辞了出来,由大厅转到自己馆中,检点书案上文房四宝,意欲停两日即到馆。
  谁知回到家先生又病起来,一连病了两、三个月。刚刚到年这边,隐仁家中又连日弄医生,运使公又复生病,便一直不能到馆。镜如弟兄荒了三、四个月总不读书,惟有华如想要考举人,虽贪女色,于时文上颇用心,带了妹子阿莲,小兄弟月如无事时天天到馆。阿莲颇聪明,虽说年小诗文辞赋件件晓得。家内又藏有名人书画,阿莲见了亦能摹仿一,二幅。惟有老三水如是见了小脚即细心赏鉴。家中丫头共有三、四个:雪花、玉英皆是大脚,又有个娇妹亦有六寸长的脚,惟有春云是三寸长的脚,穿了扬州式的鞋更觉好看。老三便看上了春云。
  春云晓得喜欢她,便有意笼络水如,有时故意到书房走几步,有时故意在水如前,便走来走去,鞋样又多,今日穿这双,明日换那双。老三眼中看了春云心想:“我明日讨个老婆若能如春云般脚小,虽说不能做粗事,家中仆妇甚多又何必要她做。”
  老三如此想头,镜如亦与老三一般见识,无奈春云只与老三交好,自知插不下手去,便趁家中有事,日日在外间看女人。浙东女人无不是小脚,然在老大眼内同是小脚却有几种分别:头一种脚后跟不倒拖,直立如削,脚尖狭如竹叶,走路如狗脚一般,走到石子路柔软轻便是头一等,第二等是马蹄脚,尖虽不太尖,直量却只有两寸多些,嫌其不柔软轻便是为第二等;至四寸以外四面端正,若不是倒拖亦为第三等。老大却不晓得内中有种假扮的虽看去却是小,其实是把高底垫的。因老大未曾与女人细细讲论过,因此看错了眼法。惟有老三是与春云结识,春云常说:“我的脚是真的,并不是假扮的。”因细细说了几种假扮的来,老三因此是个老行家。老大却无人与他说,因此不甚晓得几种。
  其时,已是正月初一日,在戏馆中看戏。戏才做完,偶见个姑娘两脚只有三寸,扎缚得如红菱一般,更加腰肢婀娜,品貌娇研。老大便看得呆了。等这姑娘走了过去,听得有人说:“此女即孔先生甥女,姓陈名月娥,亦是官家女。”老大听得,便想出一个法子,托人放风至先生耳朵内,即请先生做媒。先生便中了计,心中想:“魏家是个财主人家,甥女为何不把与他?”一面向他妹子、妹夫说了,亦均答应,一面便到隐仁处将女子家世细细告:“我此来固为大世兄做媒。”隐仁听了亦合适,自己又想:“近来多病,不如早娶过媳妇回来亦好管家。”即托先生做媒,一说就定,不必说财礼丰厚。下了聘,说定:“今冬过门。”诸事完毕,先生新年仍到馆。
  话说絮聒,日月如梭,不觉秋尽冬来,便是镜如娶亲之日。未到吉期,家中己忙得不得了,赵姨娘不能照管,只听家人播弄,不知家人趁着喜事赚了多少钱。赵姨娘懒得走动,只图安逸,手头有钱,整大宗与家人使用。运使公以为姨娘是能干的,放心由她。隐仁多病,本不能管,因此不知糟蹋了多少钱。
  这日便是吉期,亲友贺喜盈门,共有酒席百数十桌,晚间,新人过门拜过天地,一切礼毕,送入洞房。安床撤帐后,人人皆说:“新人好品貌,好小脚。”喜得镜如心花怒放。
  及至上床,一眼便来看脚,口中说道:“好奇怪,为何不是从前我看的时候小?”原来,新人却不晓得丈夫是喜欢这个的,见丈夫看她脚,连忙将脚藏起,镜如不好将脚扯出来蛮看,只好说罢了。当下欢爱,自不必说。
  原来,新人家中亦有奴仆、姑嫂,亦是不用做的,性情却生得温和柔顺,品貌亦可得去,脚并不大,不过扮惯了,须垫高底方能走路,却仍是个不便,终日亦不能多走,家中仍无人照管。镜如原为是爱她脚小娶的,今看见月娥扮的亦与真的一般,心中欢喜,终日宿在房中,更好吃鸦片。
  老三见老大娶了扮的小脚回来,每每笑大嫂是个扮跷的。春云又指着月蛾向老三说出扮的多少不好处,老三愈加领悟。惟老二又有一种脾气。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真爱色独饶卓识 死吃烟异样哀鸣
  却说,老二专重在品貌、皮肤上讲究,脚小脚大均不在意。家中四个丫头惟雪花生得一身肤色细滑柔白,鹅蛋脸,弯弯的两道眉,长俏俏的一双俊眼,自头以下并无半点疤痕,人又伶俐。老二因此看上了雪花。可恨雪花太不讲究两只脚,居然并袜子也不穿,竟如男人一般。
  老二又爱她勤力,无人时,雪花要到老二房中走走,一切茶水皆是雪花服伺。老二爱她,因偷了洋钱与她买花粉,而雪花却不用扮,自然出色。老二因见老大成亲,自己尚未说亲,便与雪花恩爱起来如夫妻一般。雪花过意不去,反时时远着老二,老二偏舍不得,见了雪花便如蜂赶花一般。
  这日,雪花又到房中换水,老二见无人,便拉雪花坐在自己床上,雪花羞愧,说:“二少爷,你爱我做什,我是大脚,自己也看不过。你不爱小脚反爱大脚,真是稀奇古怪。”老二说:“我不稀奇古怪,那爱小脚的真是稀奇古怪呢。”
  一面说,一面便搂住雪花求欢。雪花不肯,怕有人见,老二用蛮力将雪花按住。雪花不比别个女子脚小无力,便将两脚挣住床沿得力,便翻身起来说:“你真个爱我可与我说明,将来讨了亲要收我么?”老二说:“我要中了举人才讨亲,讨亲须绝色女子方称心愿。必如妳这般品貌才要,若不得便扶妳为正妻,妳还问我收不收。”雪花听了笑了一声便依了,在床上又问:“你究竟说脚大的好,脚小的好?”
  老二方赏识她酥胸凸乳,雪股柔髀,又看她星眼娇眉,两只臂如两枝大藕,正在昏迷不暇回答,雪花偏偏要他说,:“若不回答我要下床。”老二将她的大脚踏住说:“大的好。”雪花便说:“不错。大脚不但能做事,若有人强奸,大脚的便可与之相打,如若强奸人多,便放开脚步跑了,人人奈何我不得。譬如你今日要相好,我若不依,你便要吃我打。”
  老二笑着压住她说:“妳能打么?”雪花道:“你再放恣我便打。”老二不听,雪花却没有打。其时有一个时辰,雪花恐有人来,要起身又不能起身,不好硬着心肠,听老二播弄多时,方听得老二道:“妳打来。”雪花一笑,便结结实实在老二屁股上一掌打了,一头起来手挽着头发说:“你这该死的,我怕你要打却又不打。”便结束了衣裤,赤着脚穿了鞋,急急忙忙走到里面去了。
  这边,华如忙收拾了被铺,停了一会,雪花仍走刭房中,坐在床上说:“我告诉你一件笑话,我方才回去小解,见姨太太从老太爷房中出来。踏在石子缝中跌了一跤,可怜半日爬不起来。还是我在马桶上脱着裤子后听见了,便将裤子穿好忙赶出去扶她起来。何苦做女人的偏要将两只脚缠的这般小,我看看代她难过。”
  华如听雪花说完,便搂着雪花道:“我原知如此,所以欢喜妳。我们大哥、三弟却爱小脚,不知有何趣味。大哥讨了亲算了。三弟终日缠住春云,春云人品又是中中,人人说她是赵飞燕,我却说她是一段枯柴,只有一件好,身子轻,好抱起来顽的。”雪花道:“我身子重么?”便将身子伏在华如背上,华如只觉两个奶子搁在颈上如两个莲蓬一般并不觉得重,便说:“不重,不重,妳再压压,有趣得很。”雪花听了便不压背,即转身子坐在华如怀里,说:“重不重?”华如被她弄得又兴发起来,刚要伸手,雪花力大便将华如两只腿用脚夹住,口内说道:“有本事放来。”谁知正顽得高兴,却有人在房外走动,看是老三,雪花起身便出房去了。
  谁知这两日隐仁病体沉重,读书一事久不说起。隐仁渐渐不要吃烟,镜如与他烧了亦不能吃。运使公不时常进房看他,自己本年老多病亦渐渐不能起床。两人病了一年,又复冬尽春来。家中上房两个女主人一个真小脚,一个假小脚,并皆不能管事,家人愈加胆大。内中有个曹桂,小名曹小鬼,生得如小旦一般,年才二十六岁,看上了赵姨娘的小脚,趁家中有事,便与赵姨娘搭上了,不时往来。赵姨娘又偷些洋钱与他,因此运使公银柜内被这个偷那个偷,不去查考,不到两年已偷去大半。
  到了这年冬尽,隐仁病日重一日,自知不起,对镜如说:“你等切记,人生世上赌嫖吃着皆可犯,独烟吃不得。吃了烟有田的不能种田,有租的不能收租,有家的不能管家。并且妻子儿孙皆要看样,而且个个偷吃。从上等说,有官的上司晓得他吃烟,实缺去官侯补不派他好差使。从下等说,百工技艺一吃了烟便不能供养父母,有妻子的并妻子亦不能照顾,即使最恩爱的夫妻,到得没有烟吃即啼啼哭哭亦要卖去。自己至老婆卖去没有想头,用完了卖妻钱便去做贼。明知贼是做不得的,然因瘾断便要死,在眼前不得不做了,被人拿着百般吊打亦是不怕。为因性命交关,要想烟吃,只好将性命去换。到得临终并棺材亦没有,此是贫苦吃烟的收稍。至于有钱的吃烟一概不便,自己便如死的一般。我从前屡屡要戒,只因多病不能戒,其实拿定主意并非不能戒的东西。即我如今日之病非因乡试而起,实系吃了烟方受不住辛苦,白白误了一世苦功。”一面说,一面下泪。又说:“你们切记烟是断断吃不得的,文章定然是要做的。”
  隐仁日日说这些话与他儿子听,其时镜如早己吃得大瘾,哪里肯信。隐仁日日说了哭,哭了又说,偏把这些丫头感悟得清清楚楚。月娥听了这些好话回房时常劝丈夫,镜如反把老婆怪起来,月娥最是柔顺的便不再劝。
  又过了一年,阿莲十一岁,老大廿二岁,老二廿岁,老三十八岁,老四十五岁。老四见家中一年不如一年,心地渐渐明白,将父亲言语紧紧记在。心中又看见哥哥偷丫鬟,心中大不以为然。但家中一无好样,心中纳闷不知,不知如何是好。赵姨娘是守不住清淡的,又被曹小鬼引坏,只是不得入港。谁知曹小鬼偏会献殷勤,家中病人又多,今日片鹿茸,明日煎人参,运使公遂将曹小鬼作为内跟班,令他铺在上房厢房中,以便病人夜中呼唤。赵姨娘便得中机会。无奈曹小鬼虽说有心却是胆小,两年来只敢与赵姨娘说笑,不敢公然放肆。赵姨娘见他如此冷冷清清,不似从前做外跟班之跳跳脱脱,私下又塞些银子与他,又将两只脚扮得异常俊俏。曹小鬼原为见脚小动起色心,今见赵姨娘如此装扮便觉色胆如天。看官知道妇人脚小原是招淫的。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中烟毒父子归阴 窥隐事弟兄析产
  却说曹小鬼这日刚进上房回话,顶头撞着赵姨娘出房。曹小鬼随手捏摸,赵姨娘在运使公面前不好意思。是日息了午觉,午后四处悄无人声,曹小鬼偷至房中来寻赵姨娘。姨娘巴不能到手,见了曹小鬼亦不言语,在外套房两人正在不能分解,谁知运使公在内间却叫人。
  赵姨娘被曹小鬼抱在地板上,听得叫吃了一惊,当时曹小鬼便跑掉了。玉英急从外间进来,见了曹小鬼原不留心,进房来却撞在赵姨娘身上。赵姨娘正系裤子,被她一撞,立不稳,一跤跌在玉英身上。运使公听得说:“好好的,为何跌倒?”玉英心方起疑,不敢答应。姨娘亦不敢回答,只说被地板不平绊了一跤。
  原来,运使公有好两日心里难过,欲吃烟又吃不下。医生已请过了六、七个,皆说年老,药是草木做的不大中用,个个叫备后事,谁知家中无人管事,棺椁未尝早办。
  过了数日,运使公只觉喘气,有十数日未曾大便,只口中叫难过,两眼便起了石灰头。赵姨娘便慌了手脚,隐仁亦病重不能来看父素,只叫镜如弟兄一齐进房,看了亦代公公难过。玉英便暗中告诉春云,曹小鬼如此,如此。春云道:“难怪曹小鬼近日有洋钱,原来如此。”春云便告诉了水如,水如又告诉了弟兄四人。
  赵姨娘晓得外人得知,她本是娼家出身,亦无廉耻,惟恐老的死了拿不着钱用,遂将银柜里偷余的洋钱又偷了些起来,并将值钱的东西率性偷了好许多,放在楼上人不常到的地方。这边镜如弟兄亦恐赵姨娘私下藏起东西来,遂趁着公公病昏正要办后事,父亲又病得不能起床,趁着要拿洋钱看板时,便把银柜抬出中堂。登时弟兄四人提起一千五百元作公用,其余分得干干净净。赵姨娘只与阿莲分了半股来,却亦有三千无,即便与阿莲收管。四人又将分得的来禀父亲,父亲说:“这事应该令我得知,为何私自分去?”骂了一顿说:“既分了可各人拿去挣起产业回来,我又多病,不能管你们了。”又问:“你公公病何如?”四人回说是不中用了。隐仁听了大哭,叫两个大脚丫头扶进去看父亲。
  谁知,运使公见了儿子来,眼中流泪,口中说不出话来。半日方说:“我要辞别你们了,你们好好过日子。”隐仁含着泪说:“父亲,不怕的,恨儿子又病,不能起来服伺父亲。只得时常叫孙子来服伺。”话犹未完,运使公说:“我要解手。”一连解了两次又没有,当时隐仁便叫:“取我的铺盖来。”当时下人即将隐仁铺盖取来,铺在里间。
  是晚,各人坐守。至四更,运使公又说要解手,只得扶他起来,刚扶其上半截,赵姨娘觉得褥子上似乎有尿撒出,知非佳兆,便亦滴眼泪。这边隐仁亦挣了起来。运使公又喘了半晌,又没有解手,复仍睡下。大家听听似乎又有鼾声,大家放心,仍复睡下。
  至五更,觉阴风凛凛,隐仁便梦见他父亲照常走到床前叫:“隐仁,我无多嘱,我孙子月如是个有福气的,其余子孙皆误了三件送命的东西。”隐仁便问:“哪三件?”父亲便说:“头一件是鸦片,第二件是时文,第三件是小脚。”
  刚说完,只见他父亲满面愁容要出房去。隐仁拖住不放,被他父亲将身子一挣,隐仁一跤跌醒,方知是梦。再走到父亲床前细细一看,谁知已去了多时了,登时大哭。众人闻知皆赶进来,扶了床栏无不痛哭。
  渐渐哭至天明,隐仁方将家人叫进说:“快办后事。”家人来回说:“是大少爷办的。”镜如道:“尚未办好。”赵姨娘说:“你洋钱早拿去了,为何此时尚未办好?”隐仁说:“快些办。”月娥对丈夫说:“我早劝你办,你不听。”镜如不等老婆说完,飞跑去了。
  这边隐仁早已哭得晕去。月娥等赶忙将公公铺好被褥,华如等便把父亲扶住躺下,有一个时辰方醒过来。这边又要办运使公的后事,又要照顾病人,诸事不能照顾,只得请了先生来。又请一个本家是种田的,不大识字,办事却周到,又请一个隐仁好友姓沈名斌,字爽齐,三人与他在厅料理。
  隐仁是醒来后便不知人事,看见父亲如此,即哀哀的哭。因此运使公入殓开吊,隐仁一概不知。至运使公头七,这一日隐仁复腹泻,一日数十次,镜如弟兄慌了,亦遂将后事办好。正是,家运一倒,如泰山压顶一般,丧事即重重叠叠。
  挨至次日,隐仁尚能说话,遂把运使公托梦一节,梦中所说这三件害人的事告诉了四人,令四人切记。刚说完便又要泻,泻完才扶上床,口就开了,不能合上,停一回就无气了,只闻得满房鸦片臭。四子一女一媳便齐齐跪在地上哭了半日。
  赵姨娘、雪花等来劝,劝了半天,镜如说:“父亲后事,我怕像公公一般来不及,因此我早早办了。只因大厅上停了公公灵柩,父亲灵柩只好停在中堂。”因检了时辰入殓,一家哭泣自不必说。
  先生及本家名叫隐真的与爽齐仍来帮忙,父子二人挨日做七。当时门面是阔的不必说,有二、三百家来往,却均是泛泛,大半是官场中的人。未到五七便粜谷,一面预向店家支屋租。及至本年过年已支持不住了,将房产开了一单,卖了数千英洋敷衍过年。到次年出殡要买地又不得够,又卖去田数十亩。因为地是要紧的,请了数十个先生,去了一年工夫,化了一千多英洋才买了一块地合葬他父子两人。
  却有许多人说此地龙脉沙水不必说件件皆好,可惜荫大房不荫小房,若有四房更不利,但地已买成,欺老四年幼无知,便将此话欺瞒了,便择日安葬。兄弟四人各处叩头谢孝,又亲到先生、爽齐两处叩头。
  四人因家中自去年为丧事直闹到今年,吃烟的老大烟瘾更大了,老二亦无空工夫与雪花鬼混,老三仍与春云不时来往,老四与阿莲仍照常读书。赵姨娘自运使公等两人去世,一无怕惧,终日只顾扮脚,闲时便与曹小鬼斗口。阿莲渐有知识,月娥恐阿莲被其带坏,遂将阿莲带在身边。
  阿莲今年已十四岁,老大已廿五岁,月娥方廿三岁,即于此年生了一子名杏生,是二月生的。老二却颇用功。老三是看见脚小的无有不爱,不时仍到船上与爱琳续旧,去年所分三千英洋已用却了一半了。堂中家私亦渐渐去了一小半,次年,便说请不起先生,将先辞去。先生全靠魏家吃饭,无奈何只得将书箱至年终着人挑回去了。
  欲知端的,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回 赤脚妇耕田度日 长毛贼到境移家
  却说先生被镜如弟兄辞了,他无奈何只得至乡间寺庙中开一蒙童馆。听了老婆话,说书是越读越穷,只要识字晓得做人的道理便好,何必专心在时文上做工夫。因此亦不叫儿子读书。先生儿子名叫阿牛,以其生得蠢,故取名为牛。阿牛因此跟了他的娘劳氏种菜。劳氏因丈夫经馆,便无大出息,终日忧愁。
  她母亲知她家境不好,因白与女儿几亩地令女儿雇人耕种。女儿爱惜钱,又系大脚,虽小时未曾种过田,心想:“种田并非一件稀奇事,我可学学看,如种不来再雇人未迟。”又心想:“阿牛今年已是十六岁,正是学种田的时候。”于是将钗环、首饰尽皆变卖,置了诸般田器,买了一头大水牛。她丈夫初起以为老婆胡闹,晓得老婆或有本事亦未可知,谁知老婆率性将脚带脱去,赤了脚说:“我明日要耕田了。”先生以为老婆赤脚耕田是件倒霉事,老婆说:“我赤脚比做婊子好的,我若是小脚,你便要饿死了。”先生只得听她。
  次日,只见老婆带了阿牛,手中拿了田器出了门,大家见了叹服。只见劳氏到了田,不慌不忙将犁轭架在牛脖上,自己将犁柄扶好,居然一行一行耕得端端正正,先生见了亦诧异。耕了几次,阿牛便能看样,母子两人竟将几亩田耕得一色坦平,又浸了谷种,到了秧出,劳氏仍带了儿子,雇了一个会种田的,先看其如何种法,看了明白,自己便依样将秧一行一行挨次插好,第二日便不雇人,带阿牛到田,教他照插。母子二人插了两日便将几亩田插遍了。先生看了欢喜。
  过了一月,便去戽田。大家只看见劳氏赤脚来赤脚去,初时,村中男女未尝见惯,无不掩口,及后亦不为奇,又见她种得好田,个个回家对妻女说道:“妳们这班小脚真是无用。你看劳氏奶奶,大脚能种田,不要长工薪俸,今年八月内定有五、六十担稻子回家,可知妇女大脚的好。”这班妇女听了亦欢喜,说:“可惜我们脚已缠足,不能再放,若能再放到如男人一般,不但种田,件件皆好。”
  不说满村妇女羡慕,且说劳氏将田种好准备割稻。是时,那阿牛已被母亲带会了,闲时便去砍柴,初时只挑得十几斤,挑得三、四个月,也挑得六、七十斤。家中上半年却无米粮,便告诉丈夫通了半年束脩,又到屋后锄了许多空地插了几种菜,一时家中件伴皆有,劳氏倒比前时快活了,不时只到田中放放水。阿牛已能挑重担,荫灰泼粪一概令阿牛排日做来。因种得田少,自己并不用做,心想;“若种得好,明年再多种几亩。”因此母予倒也安心乐业。
  先生回家时,看自己田稻葱葱郁郁,比男人种的更好,因此又服了老婆。仔细想:“老婆大脚,却是有用的。”
  看看七月过了,满田稻子如黄云一般,劳氏便到娘家分了十数斤猪肉,七、八十个盐蛋,又令丈夫到各处东家通了三、四元英洋做起一个大仓来。这日,便令丈夫在家照料,次日,便雇了四、五个人割稻,一连割了三日,自己煮饭、煮肉,又收拾十数样菜来,均是一个人料理。阿牛却叫他到田中监督。一日满屋稻子已堆塞不下,用觔量量却有五十余石。原来几亩田稻子本不应有如此之多,因劳氏母子勤力,稻子遂加了一倍。先生喜欢得了不得,次年愈种得多了,到收成时却有六、七十石稻子,先生因此全亏了老婆不致饿死。
  不料先生无福,种了两年田,粤匪大王李世贤扰乱浙东,人人逃难。此粤匪即是长毛,因其无男无女皆不剃头,故人呼为长毛贼。这长毛起暮时最重是天主教,起于道光二十七年,不上三年,聚众至数十万,其势彪悍,锐不可当。连路拿人强使入伙,拿着年轻有力气的,最喜欢,拿着老的及吃鸦片便说无用,一刀两段。
  起初尚不准奸淫妇女,至乱到江浙,破了苏杭,妇女遭难不计其数,然而大半皆是小脚,若大脚听了风声不好早已逃走,浙东妇女均系小脚,且四处皆山路,小脚妇女不能走路的被长毛淫毒不堪,并欲求死而不得。是时浙东遍地长毛.到处失守,左文襄公适以四品京堂由江西饶州乐平督师援浙,到处救出难妇无数,却均是大脚的,可知小脚妇女尽皆遭劫。
  此时先生闻得这个消息便说:“这是我没福,才种得田两年又要逃难。”劳氏道:“不妨,我能跑,我是不怕,所怕魏家赵姨娘这样小脚,便无生路了。”先生道:“我亦不怕,只是天下大乱,赚不来饭吃。”劳氏听了冷笑道:“你原来是书呆子,现在各处军营要请办文案的幕友,我想能写能做的均去得,为何无饭吃?”先生听了大喜,便打算投营办文案。
  于是风声一日紧一日,镜如弟兄在家亦晓得了,听得山中长毛不到,即有意逃山。华如道:“山中长毛岂有不到之理,依我说不如不逃。现在徽州、江西均有长毛,我想逃亦无益。”老三怂恿赵姨娘一定要逃,一家上上下下皆说逃走好。华如不得已依了,又说:“家中什物太多,不能齐带,只好检几件要紧东西带去。”
  大家商议先逃至杨村,此处是进山的路看势头不好便进山藏躲。家中收拾了好几天,一面又叫家人先至杨村观看房屋,又由仓房运了许多担白米,又着长工担了许多食物,其中火腿最多。赵姨娘是浑身带了六、七斤金器,只算金镯子却有四双,每只都七、八两重的。
  赵姨娘金器本不只这些,因屡被曹小鬼骗了许多去,故只剩得这些。曹小鬼这两年骗了赵姨娘东西,怕姨娘问他取,有一年不敢见姨娘,姨娘只能罢了。不料家人中又有名章福者,又看上了她脚小,时常勾引她。妇人本是水性杨花,又是娼家出身,遂与章福相好。惟于钱财,则又恐如曹小鬼一般被他骗去,因虽与章福相好,钱财是分文不与。今要逃反故将金器带了一身。
  不知如何逃反,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三件事普天遭难 一片火小脚亡身
  却说镜如一家逃难物件已收拾好,先将赵姨娘、月娥、阿莲三人用三顶大轿先抬去,然后丫头、仆妇轿子随后,又有月娥的奶妈领杏生的亦夹在中间。抬完,弟兄四人带了家人方骑马齐到杨家村。人口太多,房屋又挤紧,赵姨娘反不能与章福自由自在了。至于雪花、春云系丫头,要服侍二少爷、少爷,仍如常调笑,月如见了每每避她。只阿莲跟住了大嫂,玉英是与月娥说得来的,因少爷们不喜欢,自觉无趣,不能入伙,便安心跟住月娥。尚有个小的去年出痘死了,因此家中只三个大丫头。
  雪花与华如相好多年不大避人。这丫头心地却好,向华如道:“逃反是要脚走的,我们小姐如何走得动?相貌又好,可怜今年十五岁,无娘看管,却是难的。”华如就说:“如有急难,妳可照管她,我定不负妳。”雪花一口答应。华如又道:“妳看我满了孝即先收了妳,然后娶正妻现在我怕何人说话!”雪花道:“是,是,是,只怕正妻讨来容我不得,若那时容我不得,我只问你,你不可偏护她。”华如道:“且逃了反再说。”
  次日,水如从外间回来,便听得人说:“长毛厉害得很,拿了小脚妇人便无性命,非彼此轮奸,即将小脚砍下,如张献忠一般聚起数千只叠宝塔。至于吃鸦片亦是见了就杀,说吃烟人无用处,只好祭刀。只读书人拿着不杀,却不是读时文的,是写得字拿去开路票,临走时又恨写得字,说是要写信通知宫兵,故亦杀得一个不留。”又说:“长毛最喜欢的男子胆大能杀人,女子脚大能跑路。”话未说完,将家中二样人吓得要死。
  弟兄四人齐说道:“我们只说不认得字罢了。”水如道:“不中用,长毛要看相,大凡男子左手掌上第四揩中间有纹者,长毛说必定是读书能中的。”众人伸手看时,果然只有华如手有指纹。雪花便低低笑道:“恭喜,恭喜,是要中的。”
  大家虽然在中间谈笑,内中如赵姨娘、月娥、阿莲、春云等皆是小脚,听了方才的话,实实心慌。镜如不怕长毛拿去,说:“拿去是不能的,只怕断瘾。”
  赵姨娘又记得前数年师母说贼发火起之言,老成人说话果真不错,当下便心惊肉跳。春云便来少爷房中说:“这两日信息果然不好,若果真到来。我是不会跑路的,我与你好了一般,你须想个法子救救我才是。”水如原是无心肝的一般,说:“这又什么怕,脚小的岂止妳一个,长毛偏偏要杀妳不成?”
  春云想想不错,惟觉得这两日见了三少爷难解难分,便一头钻在老三床上,拉着老三手说:“你摸摸我的心,突突的乱跳。”水如不去摸她,春云拉住不肯放,口内说:“我一心在你身上,你今日如何不理我?好无良心。”老三无奈只得坐在她身边。春云紧紧将身子贴住水如,要水如与她同睡一息,水如只得依了。
  这边,雪花闻得长毛将到,便将华如的东西检了许多,缚作一担,到黄昏后,静悄悄与他挑到山上藏过了。又回来说:“我将小姑娘背了山上藏了好么?”华如感谢不尽。
  原来,山上有个深石洞尽可躲人,雪花便告诉了阿莲,阿莲跟了她,到华如面前吩咐了两句,雪花便将她背上大踏步去了。不多时回来说:“藏好了洞内还有别人家眷呢,只不要大家晓得才好。”华如道:“妳吃力了。”又问:“若长毛到了妳便如何?”雪花道:“我是不怕的。”
  正说间,外间听得人声鼎沸,华如急急走出,急叫家人们,谁知,家人听得信不好早逃走了。黑暗中,只见内边如潮涌一般。镜如已与老三、老四飞跑走出门去,只不见赵姨娘与月娥。
  正在惊慌,忽见雪花走到说:“快走,长毛已到村外了。”雪花拉了华如一同跑到山顶上,只见玉英背了月娥随后来到,因黑夜中玉英在山下看不见山上,雪花、华如二人便即走过,只不见赵姨娘一人。
  原来,姨娘听得长毛到就想逃,无奈小脚寸步难移。就有几个家人晓得她身上金镯最多,便想趁火打劫。刚走进后门,只见长毛早从前面进来了。
  这家人名叫胡雄,一手好拳棒,胆大不怕长毛,便躲在黑暗中偷看。只见赵姨娘才走出房门,长毛一见如得至宝一般,见她小脚便说有趣,一群人便在那里拉扯。赵姨娘哭哭啼啼坐在地上,长毛便将她拖到凳上,刚要轮奸,正露出两臂金镯叮当乱响,长毛便不奸她,即一齐争捋她两臂镯子。一时间只见她两臂流出血来,赵姨娘哭得乱骂。内有一个长毛便一刀将肩头砍了半寸深,便说:“有金镯便有花边盖。”长毛叫“光洋即有花边”。又说:“若不拿出一刀便结果了妳性命。”这一群长毛两边一看,各各跑到各房,搜的搜、掳的掳。
  赵姨娘在地下不能走起,有一个年轻的长毛便将赵姨娘两只花鞋脱落,并将脚带尽行捋光。赵姨娘弄得全不像人,只是叫骂。小长毛又奸了她一回,只见楼上火起,小长毛走了。又有个长毛将赵姨娘拖到天井中又要动手,不知早已死了。
  楼上火星已落了满地,四面火起,小长毛便丢了赵姨娘。这边,胡雄均看得明明白白,见火起恐无路,遂从长毛队伍中混了出来。回头一看,满村皆烈焰腾腾,并远远山中树木皆照得明白,因往山中逃命。
  正走着,看见春云从山上滚将下来,欲将手拉住,不料滚下来的势子猛,扯不住,登时滚到山脚无影无形。原来春云脚小不能爬山,爬了多时不能到顶,两手皆破,血流不住。大凡妇人脚小,不但两脚无力,通身便皆无力。爬到半路鞋已脱落,只得光着脚再爬,岂知,妇人小脚,全靠扎紧,有鞋方走得,若无鞋一步不能开。脚心又被草根刺破,痛不可耐,便一筋斗翻倒送了性命。
  这胡雄半夜看见两个小脚皆如此结果,遂点头叹道:“离乱世道,妇人何必裹小脚,平时原是要它好看,焉知今日有这般惨祸。”
  胡雄方爬到山顶,只见有个绝色的女子,火光中照见她长眉俏眼,胆鼻脂腮,头颈下蚕背一般棱棱雪白,走路如飞的一般。胡雄认得是雪花,雪花亦认得是胡雄,叫道:“可曾看见了二少爷么?胡雄说:“不曾见得,只看见赵姨娘、春云二人,一个烧死,一个跌死。”雪花心中伤感不必细说。
  那边,长毛已上山来了,雪花恐长毛看见遭他毒手,便爬上大树,捡了一枝树叶最密的横卧在上,两眼往下看,见山下火犹未歇,长毛四下里寻人,雪花心想:“阿莲藏的石洞不要被他寻着了。”心中着慌。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祸临门家室倾覆 天降罚骨肉分离
  却说,雪花一心记挂阿莲,又记挂月娥、玉英诸人,低头看看,火光犹未低去,并见火光不只一处,心想:“不要家中亦被火烧了。”再看看一队长毛远远来,要从这树底下走过,“不要被他看见了”。正想时,长毛却到树底下,雪花一惊,不小心几乎跌下树来。将心放定再看,只见,长毛捆缚了许多小脚的妇人,后面又有许多穿大衫的读书先生,总系用绳穿了辫发,一步步行将来。一时走完,并无一长毛往树上看,这才放心。
  其时,天尚未明,见远处火光更亮了,山下火光渐渐已熄,又见山上长毛皆下山去,才从黑暗中溜将下来。一步步挨到石洞口,相度了一番,似乎长毛并末寻到,方才放心,因爬进洞中。见阿莲与数十个女人说话,众女人见雪花来,彼此伤感了一回,便把赵姨娘烧死告诉了阿莲。阿莲想到:“自己小时候姨娘抚她。”不觉心痛,又不敢哭出声,雪花说:“小姐,不要哭,妳耐心在此躲躲。我还要寻他们去。”一径出洞,在四处寻觅。
  再说,华如一人是几乎撞着长毛,被长毛逼赶着走了四、五十里,不能复寻原路。过了高山几重,已是江西地界。心想:“一路走来,听得人说:‘我家赵姨娘、大嫂皆不曾逃出。’多半被长毛杀了。”
  原是,赵姨娘果真烧死,月娥却被玉英背了逃生,夜里却遇得见了镜如、月如、水如三人,山顶上又遇见领杏生的乳妈,只不见那华如、阿蓬、雪花、赵姨娘、春云五人。
  这一夜,又看见火光将山上照得通红无处安身,只得大家钻入箬丛中。可怜月娥是小脚,又是垫高底不能钻,镜如、玉英二人将月娥平抬进箬丛处方能得免于难。及至天亮犹不敢走出,大家躲至次日中饭时,听得山下四无人声,方敢出来。
  原来,雪花早将小姐于天未明时背出洞,刚欲回到山下,远远望见旗枪,说声:“不好!”背着阿莲转身就走。望着西南方走了二、三里,息了息时,又走,走了又息,至走了这日晚上,已是江西玉山地界。一路恐人看见她是个女人,早与小姐改了个男人的样子,所以无人疑心。又见她两只男子脚,路上人总说她:“是男子。”因此并无阻档。是晚,寻到一个破庙安身表过不题。
  再说,镜如等由箬丛走出,至路上便遇着胡雄,说:“赵姨娘烧死,春云跌死,二人皆我亲眼见的。”别人听了犹可,水如听见,眼中便流下泪来,心想:“这一双好脚,不知她如此结果。”众人皆伤感了。
  共走到山下原处,只见一路上死尸满地,带了物件并房屋已变成瓦砾,尚是热腾腾的几十大堆。众人又哭了一回,亦不知赵姨娘尸首夹在何处。
  水如又追问春云,胡雄道:“只在山下深涧中。那个涧深极,当时我看了,人不能下去,春云总是死定了。”水如听了,只得罢了。惟尚不见华如等三人到来,放心不下。
  其时,只有家人胡雄来到,其余连影皆无。镜如看了半晌说:“此房屋皆无,寻个安身地方才好。”胡雄道:“不妨,离我们只一点路,有个掘空的煤洞可以暂歇一夜,明早再商量。”镜如等想到:“先前数年在家中何等安乐。即如逃反出来亦是高楼大屋,不料霎时阆变成立身在煤洞内。”无奈何,挨刭煤洞内,玉英仍背月娥进了洞,月娥着实感激说:“玉英,我的娘!若非妳大脚,我性命早已与赵姨娘一样了。”又想:“雪花亦是大脚,必是不死的。”于是大家忍饿团在一处挨过了一夜。
  次日,便商量,着人回西溪村看看房屋还在不在,即着胡雄去。胡雄去了两日回来说:“了不得!了不得!被长毛烧了,只剩了些小屋零星散乱,与大屋不相连的尚不曾烧,合村皆是一样。”镜如弟兄并大家听了放声大哭。当下想法子要将月娥女人等弄了回去,胡雄道:“少爷且慢,我是在路上得了长毛吃剩的干粮,吃了些方觉饱肚。少爷们是三,四日未曾吃点东西,可怜我却带点来不多,只好大家分分。”大家听了,顾不得干净不干净,到手便吃。八人只分得六人,尚有月娥母子尚未分着,只得罢了。
  于是大家商议定:水如走得路,先回家,寻看村中相识的,来抬走不得路的,仍旧带了胡雄去。月如又要去,镜如看见他们去亦要想去,无奈这三、四日只吞烟泡不能过瘾,无力走路,只得让三人先去。就叫他三人在路上打听阿莲等三人下落。
  三人一日半方走到西溪村,即寻人抬轿。岂知人倒寻着几个,轿是无处寻的,没奈何拆了两扇门板,着四个人先到杨家村,镜如接着,只得自己坐了一扇门板,令月蛾带了杏生坐了一扇门板,其余均皆走路。所喜玉英等大脚皆能赶着轿夫。一路上好不伤心,镜如不禁又想华如、阿莲、雪花三人不知生死存亡,一路眼泪水未曾住。点烟瘾又熬了几日,心想:“幸带得泡多,不然早已死了。”才想得公公托梦说:“那三件事是最害人的。”如今句句果然不错。赵姨娘、春云两人不是为着脚小不能逃命死的么?幸亏月娥有个大脚的丫头背背,心中感激玉英,便想收了玉英报她恩,此是后话。
  一路想,一路抬,至三更方才到家。见了大屋皆烧去,大家放声大哭,也不觉饥饿,并轿钱也弄不出一个。幸亏抬轿的皆是佃户,不敢硬要的。
  坐了,定一回心,方要去村中借米。不料,小屋内长毛未曾寻到,被玉英搜出一粜米来,又寻着一只旧锅,便将破砖石搭了个地灶,安好锅子,拾些烧不尽的旧木料,大家烧起饭来。镜如口口声声说:“我没烟吃是要死的。”来不得坐在地上。
  是时,各人铺盖丢尽,月娥看见丈夫为熬瘾,眼泪、鼻涕满面坐在地上,不禁落泪,只得寻了一把旧草与丈夫垫垫。可怜,镜如因烟泡吞完,断了一日瘾,便觉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身上一阵阵热起来,一时又恶心,一时又腹痛。到了恶心并苦胆水尽行吐出,到了腹痛并满地打滚。饭熟了也不能吃。一时腹痛稍好些又叫心痛,心痛未曾叫完又叫:“我头痛,如刀砍斧劈一般”,如此苦楚,求他老婆将绳子勒死他,不然当不住。月娥听了大哭起来。
  欲知镜如死与不死,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庆生机弟兄得窖 寻死路学究投营
  却说,镜如要他老婆勒死他,月娥听了大哭。大家看了说,哪有没有烟就要死,我们去村坊寻寻看,或者有人尚有鸦片烟未被长毛收去,讨点来救救你的性命。镜如在地下磕头说:“若能如此,便是我重生父母。”玉英不待他磕头早已去了。走了几处,皆说:“我们村上前头,家家种鸦片烟,却被长毛掳得干干净净,我们自己尚没得吃,哪有再分与别人。”
  走了几家,皆是一样说法,无奈何只得回来。路上忽然想着说:“当年老太爷烟膏最多,叠年熬起来,一罐罐放在地窖内。当年镜如曾偷过二次,后被老太爷知道骂了好几次。如今屋子虽被烧去,地窖内东西必不能烧,何不如到上房地基上寻着原处,扒去瓦砾掘开地窖,寻寻看有没有,碰碰他运气。”
  一面想,一面走,到了小屋内,说:“各处皆没有鸦片烟,有一个地方至今不知有没有?”月娥是来了未满三年,不知从前之事。水如忽然想到说:“必有,当年老太爷在时并没有吃,如今在地窖内想是烧不去的。”当夜并央了一个人,亦是吃鸦片烟的,许掘了分些与他。这人听了喜欢之至,便说:“你们指点何处是地窖,只怕连洋钱、银子皆有亦未可知。”大家听了更喜欢起来。
  此时,饭皆吃饱了,便拿了旧篾器做的火把,寻着有地窖的地基开掘下去,果然尚有两缸未动。玉英得了赶紧取起,分了与掘的人,这人得了烟恐黑夜失手,便将一块破瓷片盛了就走。
  这边,水如、月如弟兄两人寻寻,原来,尚有金叶子一包,约有七、八两,又有五只银元宝,每只五十两。水如、月如得了就有命了,何不再寻寻看。弟兄复至窖中,四处再检了一回,原来,只有这两包,余尽自碎纸。二人回身出窖,回到小屋,见月娥在地下喂丈夫鸦片烟。
  原来,镜如不能吃,须一口口喷进,半晌方能言语。月如二人方将得金银告诉他,镜如夫妻亦喜之不尽。月如又想:“前数年时候,给我们弟兄每个人分了三千元’我分毫未用,若放在地窖内,长毛必不能拿。将来我有钱,亦须好好的收藏。”看官知之,嗣后,月如便有存了一个积钱的想头。
  是夜,各人皆睡草稻中。虽有饭吃,却无盐菜。次日,打听得长毛被蒋大人兵勇,一路开仗逼到浙西,左大人驻兵衢州,衢州城坚不破,城内照旧买卖。镜如此时得了鸦片,人已复元,于是,令胡雄拿了二十两银子先买被铺,次买油盐,又寻着一个从前帮过的长工,令他去挑。复又将小屋隔了几间以分内外。又将不连处搭起草屋以遮风雨。是时,痛定思痛,水如复想起春云来,念念不忘,又想到二哥、阿莲、雪花三人必是死在山下乱尸堆中亦未可知。
  不数日,胡雄回来,将各件买回,说:“衢州城内米价好贵,每升一百念文,菜油每斤三百念文,盐每斤八十文。菜油与盐每人只准买四两,若店内认得此人,一日买过两次便不许买,各店皆有告示。城内大发瘟疫,吃鸦片人身体虚弱易于沾染,每日死人上千,衢州城内一处如此,他处可知。”又说:“妤奇怪,我方走至个营盘门口,见一个人似乎是我家请过的那个孔先生,迎上去一看却是他。他说:‘到营盘将有三个月,弄不来要想到别处去。’”众人听说道:“还是他有本事,将来军营中得了保举尚有官做呢。”这边镜如弟兄,暂且苟且度日表过不提。
  岂知胡雄才说这个先生,原是读时文被时文气熏入骨髓,原不晓得世务哪能办得军务。当时因听了师母说话投入营盘当文案。原来,这营官平常晓得先生,舍村远近皆敬重他品学兼优,因此将先生看重,聘他入营,请他在第三号管金衢严一带军情,所有军机警报皆先生主稿。先生若是吃得起的,无如开口就夹些文理在内。营官只说:“先生工时文,是一件顶难做的事,尚能做得来,岂有文报做不来的道理。”
  这日,便请至中营,告诉他:“长毛现在要攻我某处营垒,闻得长毛分三路来,官兵人少不能抵御,须请衢州镇饶大人派兵前来。文书内要说得紧急些,饶大人看了方着慌,便好添兵飞速前来。此文须当夜发去,不必太长,请师爷快办一办,师爷急去勿辞。”这先生客气了一番,又推逊了一番,说道:“恐做不好。”
  营官不耐烦,说:“师爷做去包好。但须以快为主,抄好就发,军机以速为妙。”先生听了回来起稿,做了一夜,次日着人送去,营官说:“此文书系请添兵,是一件要紧的文书,为何此时才办好?不必看,看了亦改不及,快些??去。”
  不料,此书到了饶大人衙门,内中幕友均系老办军务。将文书拆开,大家读不懂。文章只有十余行,内中“之乎者也”虚字行行排列,无人懂得。又把它细细揣摩一番,亦是不懂。幕友说:“此是月报例文,无什要紧。”因此未曾派兵接应。
  不料,这边营中等了数日无救兵到,长毛便用荷包阵围起,营官着慌,只得用五百名洋枪保着文案、粮局、军火冲出重围。不料头一阵只将文案保出,其余全军皆没。当时并不知这文书用了“之乎者也”,及至败定,营宫疑心:“如何饶大人不发救兵,以致我如此全军覆没?必定文书内未曾说得紧急,请先生检原稿,取出来看看。”先生道:“我放在文具中,当时走得慌,未曾带得。”
  不料过数日,统领左大人接着各路兵败的文书,将营官革去了顶戴。营官申辩说:“卑职有请救兵的文书,饶某坐视不派兵救应,请饬吊原文覆验。”往返数日,先生正在愁心,要验他文稿。因遇见胡雄,说弄不来,要想到别处去的话。
  先生待了数日,有人通知他:“师爷还不快走,饶大人已将原文呈与左大人看,左大人见了发怒,说某营用了一个时文鬼做文案,岂不误了军情大事,断送我个八营盘的性命事体尚小,若长毛即由此狂窜,东踞严州,西踞金华,浙东糜烂,这办文案的便是罪恶滔天。快将这文案捆送大营,枭首示众。”这人将这些话告诉了,先生听了便急的无地可钻,尚要回营收拾行装,这人说:“来不及了,停一时大营令箭到来,即要捆人。”先生方慢慢八字脚走出营盘。这人叫:“快走,来捆的人已到营了。”先生方放开脚步,一路上恐怕追来,不得已紧紧行了数十里。
  这边,营官只得以在逃申复,左大人便通饬各营,不准再用工时文的办文案,须先令营官出结,结上有不做时文字样方准在营办公。原来,左大人将孔先生原文吊来一看,其原文是:
  营官某某,敬禀饶大人麾下:窃卑职叩违宪辕者岂一日哉。甚矣,发贼之最难敌也。且夫发贼之难敌也,共故有二:一曰多,多者少之对,而卑职适得其对焉。一曰强,强者弱之反也,而卑职适得其反也。不宁惟是,规矩方圆之至也,而其多且强者将适中乎规,启发圣人之教也,而其多且强者犹能反乎隅,此卑职所以为秦庭之哭而不能自已者也。且卑职尝读传矣,宣叔如晋,非乞师乎,晋侯许之七百乘,故古制一乘七十二人,昔之乘今之兵也。惟我宪台其将审夫中归反隅之说,为之深观焉,为之对勘焉。衰多而增益焉,增美而择回焉,然后杀敌致果而贼之所恃,夫二者于是难恃矣。卑职之言不其然乎。
  左大人当日见了此原文,因此要捆先生,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油沪渎时文不售 羡妓院大脚生财
  却说孔先生怕左大人来捉,送了性命,拼命的往别处逃避。听得人说:“现在可以赚钱莫如上海,不如往上海寻寻生路。”于是一径逃到上海,住客栈。
  初来时并无朋友,后遇见了几个同乡,是吃洋行饭的,知道先生才学,便请了先生作西席。此人姓杨,名少荪,腹内一字不通,只能说外国话。场面异常阔绰,专欢喜与官场来往。又假冒为斯文中人,遇妓馆、茶楼便要撰联句,题跋语,以为有了这个便好出名。恨自己不能做,因此请了先生在家专替他代做。又想巴结先生,因此又将先生荐往报馆为主笔,谁知这报馆主人须要见过先生笔墨方好聘定,因此少荪欲请先生做几个论送往报馆中看看。
  不料论尚未做就先出丑,你道为何?原来,这杨少荪喜嫖的,这日就请先生至四马路书楼上听书。先生系初至上海,不曾见此场面,心想:“上海如此花天酒地,车水马龙,且华夷不分,男女混杂,成何世界。”再看各书场上的联语及妓女手中拿把折扇、团扇无不通文,心想:“上海的妓女原来亦是能文的。”遂一面发呆,一面眼看着一个妓女唱阔口的正唱《打山门》。
  先生不懂,杨少荪便告诉了他,且指着这妓女名叫小如意的说:“这妓女是上海最有名,她曲子最唱得好。其余如金宝宝,洪少兰,金小娟均系有名的长三。”先生不懂得长三名目,杨少荪便告诉先生:“上海妓女有三等:长三、么二、野鸡。”正说着,只见书场中走来一个大脚姨娘,见了少荪说:“杨老唔哩,先生请杨老点戏。”
  这边孔先生不懂上海规矩:叫长三妓女是叫“先生”,叫么二、野鸡方叫“小姐”。今听得叫了“先生”一字,只说是叫他,说:“我不认得妳,为何叫我这一句?”便惹得书楼上面哄堂大笑。孔先生不知就里,又见这姨娘请杨少荪点戏,少荪便说:“唱《思凡》。”即见一个粉牌挂在书场上,写明“苏韵兰《思凡》”,原来,这姨娘便是苏韵兰的。韵兰最为瘦鹤词人海上所赏识,其与词人往来笔札不减韵兰风韵,后韵兰别嫁,词人思之不已,为作断肠牌小说计共一百余卷。此是后话不提。
  这日,韵兰在书场上唱完了书,便叫姨娘:“邀杨少荪到她家去。”于是韵兰先坐轿子走了,随后少荪便同了先生一径到韵兰家中。韵兰见他二人来了,但略略了抬了抬身,便见有许多娘姨、大姐打手巾上来。
  这先生头便如摇鼓一般满屋乱看,杨少荪便在韵兰面前称赞孔先生是浙东名士,韵兰听了,便拿出一幅宣纸写的横额说:“此是泉塘最工时文的大才子某广文所书,请孔老今加上跋语。”
  这孔先生看见上面写的是“秀媚天成”四字,便想:“此跋语如何做?”便不觉一时出神,两眼翻了白光,口内咿咿唔唔的,少荪透说:“先生是羊癫风发了。”便拉了先生一同出来。
  讵知先生一路想做跋语,回到馆中做了一夜,足足的做了二百七十五字,内有云:“故虽闻其人而未之见也。”又云:“予用是滋戚矣胡为乎?戚又予岂能文哉,予何敢许也。”其余奇文幻句层见叠出。韵兰见了说:“此是时文不是跋语。”
  次日,又有客来打茶会,此人便是开张报馆请孔先生做主笔的,见了此跋语便问:“是何人主笔?”韵兰道:“说是个渐东名士,只闻得他姓孔,不知其名。”这报馆主人听了又读读跋语,只说一字道:“唉!”心中便不满意这孔先生。
  谁知,这孔先生自题跋后,心想:“自已笔墨若不出色,苏韵兰是何等名妓,何至要我题跋,如此笔调大约报馆主人看见亦必惊叹为奇才。”因此心中想想欢喜。
  一日在四马路一带游玩,见了许多脚大的妇女浑身尽是绸缎,满头尽是珠翠。孔先生看了说:“此等大脚何必如此之阔绰,一有几何出息,乃有如此之穿戴?”旁人知道的便说:“此大脚是长三上的大姐、娘姨,一年出息少则三、四百金,多则千金。”先生听了说:“我们笔墨的,一年赚得几?此种大脚女子,其一年出息乃有数倍,真正愧死。”
  先生正在羡慕大脚不已。背后头忽来了一个同乡人,此人姓吴,名玉衡,此人不嫖长三,专嫖野鸡,一生好看妇女,因此老天罚他生了一双近视眼,眼光不过一寸多远。这玉衡看见了先生,便与先生说野鸡的好处。先生道:“昨日看见《游戏报》上刊出野鸡歌八首,是绿意轩主人的笔墨,只有苦处,何尝有好处?我记得,我念与你听:
  野鸡苦,爷娘鬻我在门户。得来身价有几何?不抵街头一宵赌。身价原有用尽时,侬身作苦无了期。花落哪能重上枝,终身受浪蝶狂蜂欺。呜呼!我为野鸡兮歌一曲,谁为拔出泥犁狱。
  野鸡苦,野鸡有身难自主。朝接王郎暮接张,身躯作践如泥土。郎总多情不敢声,郎即无情难守贞。有情无情卧起晓即行,此后各各相见忘姓名。呜呼!我为野鸡兮歌二曲,青楼可惜人如玉。
  野鸡苦,愁风愁雪又愁雨。六街宵静少人行,犹插残花立廊厅。客若不来不敢眠,客若垂顾急抢先。沿街争抢缠头钱,客若不允忧心煎。呜呼!我为野鸡兮歌三曲,奴龟鸨母心何毒。
  野鸡苦,秋去春来少毛羽。连日钗环典当空,总遇情人怕索取。索之太骤客不来,不索鸨母终疑猜。肌肤虽亲肝肠摧,假为欢笑相追陪。呜呼!我为野鸡兮歌四曲,秋风凛漂肌生粟。
  野鸡苦,孽海昏沉瞎莫睹。总使有心欲救援,罗网层层难用武。娘姨大姐管尔身,不敢怒来不敢嗔,但借尔躯骗客银,孰令尔即逃风尘。鸣呼!我为野鸡兮歌五曲,谁为整顿春江俗。
  野鸡苦,苦更向谁谈肺腑。有时认作好姻缘,偏教错注姻缘簿。方期互结茑与萝,岂知终渝白首歌。翻身仍复入网罗,野鸡,野鸡奈尔何。呜呼!我为野鸡兮歌六曲,代她眼泪倾如烛。
  野鸡苦,残年犹且画眉妩。低头不敢向灯前,问之半晌半倾吐。老大作态少且然,夜深献媚剧可怜。缠头多少且听焉,但得有客犹早眠。呜呼!我为野鸡兮歌七曲,眉炎蹙损春山绿。
  野鸡苦,斩断情丝须快斧。风流罪过创者谁?昭容陆氏开山祖。自此遭残女儿身,彼此孽海皆沉沦。至今房中烧冥银,以情死者皆替人。呜呼!我为野鸡兮歌八曲,管弦入耳皆凄促。”
  玉衡听了便说:“此野鸡上海土话叫做讨人身体,并不是自己的身体,若是自已的身体便无如此之苦楚。你看小花园胡家宅各处的野鸡有数处,小姐皆大大有钱,其身价比长三尤大。若就湿相好,就便不容易攀,至于讨人身体,则二、三洋便可住夜。”
  正说着,两人走至祥春里,此里中便是野鸡窝,内中皆是妖狐鬼怪,粉黛淋漓,先生见了魂不附体。只见一个野鸡将先生袖子扯来,一个野鸡将先生衣襟拉去,一看尽是小脚。先生喊道:“小脚果然害人!”玉衡道:“不怕,倒有趣。”
  先生没命的挣出巷口,又顶头撞着一班大脚的娘姨在巷口拉客,先生又绝叫:“救命!”玉衡只得笑到弯腰曲背。只听得先生口中喊道:“原来大脚亦是害人。”这玉衡见这班娘姨拉先生拉得凶,口内不晓得说了些什么,这娘姨便放了先生。
  这时先生方定睛观看,见这班野鸡也有大脚的,也有小脚的。先生道:“古怪,世上女人必须脚小方为标致,哪有大脚亦算标致的?”玉衡道;“先生有所不知,现在风气初开,大脚最为时髦。上海嫖客嫖小脚倒容易,嫖大脚倒难。再现在阔少要娶小亦娶大脚,只要品貌生得好,标致不标致不在脚大小分高低。况且前辈如袁子才先生亦说:‘女子的大脚好。’常说:‘品貌是天生,脚是人工,论女色只重天生不重人工。’又常引一女子笑世上男子爱小脚的诗末后两句说得好:‘不知小脚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此是前辈最风流不重小脚的证据。又本朝顺治年间曾禁民间女子缠足,圣谕皇皇,当时曾通行省,后因积习难解末能遵行,但禁旗民,不准缠足,故至今旗民或有娶缠足女子,旗人争相唾骂说:‘此人不知廉耻。’似说:‘女子爱缠足,便不是正经女子。’此是本朝国法不缠足的证据。又现在广东湖北创立天足会,会中禁止缠足,立法甚严。其入会者均系有名人物,两湖制军张香帅并为其出示,此是近时禁缠足的实据。若说男人喜好,在未阔眼界的只说:‘脚小女子好。’若于此道阅历透的反说出大脚有几种好处来:‘一干净,二天然风致,三娶了此种女子善于管家,服侍又周到。若小脚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最讨嫌的是数日不洗,睡在一处不免有狐臭气,再缠得不大不小,反步步疼痛并路亦走不来,扭扭捏捏实在难过。’”
  先生听了这里便说:“老兄的话实在不错,不但徒说标致不在乎脚之大小,实在极标致的我看大半皆是大脚。再听得人说:‘大脚的娘姨、大脚的大姐个个该钱,小脚的小姐个个漂帐。’此话是否?”玉衡道:“何尝不是,小姐的收场十有六、七无好结果。大凡妓女到了色衰的时候,若是大脚便好改业,或反的了娘姨跟得轿起,又能到各处酒楼、茶馆、客栈寻她小姐的相好。否则肩挑买卖无事不可做。若是小脚,以上诸事皆不能行。然小脚的妓女总不想到这个地步,趁着一时年轻,放着正经客人不做,反去夹姘头,夹了姘头进帐有限,要反吃鸦片,姘头夹夹,鸦片吃吃,混淘淘过日子,一时运气不好反被姘头将她连年积蓄拐骗一光,再加生意不好,并鸦片烟亦要断瘾,此便是她收场的时候。”
  先生听他这里,叹了一口气说:“女人小脚已是死路。再吃鸦片烟更是死路了。”玉衡方要再说,只见杨少荪近面而来,说:“先生报馆主笔不得了。”先生惊问:“何故?”少荪因说:“报馆主人见了你与韵兰题的跋语,次日便来回报我具说:‘先生笔札亦是用不得的,因此我这边亦另请人了。先生可请至别处谋馆。’想来上海人太不通,不识先生是个真正宝货。”
  先生听了无可奈何,只得辞了玉衡,回到杨家住了一夜,次日便搬行李,说:“要回家乡。”杨少荪便送了脩金。先生便搭船回杭州。因浙东尚有长毛,便不敢回家乡,即绕道至江西,恰好路上遇见了一个人,像似雪花,却是男装,并非女装,原来,这人果然是雪花。
  话分两头,欲知雪花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拒恶少巧力保贞 卧破庙神明垂训
  且说雪花当日背了阿莲,一路上女粉男装,逃至江西省广信府玉山县所管的江村地方,不数日盘费用尽,无可度日。因听得左大人军营中,有枪炮内用的枪弹须用女工锉磨,每日工钱可得百文,现在由县发出,何不领些来我二人锉锉这个亦可度日。阿莲说亦好。
  于是二人捡了一个破庙安身,雪花便至玉山县内领铅弹,是日便领了三百颗,幸有木桶现成装好,雪花脚大善挑担,便将领出的铅弹挑回破庙中。当日,二人锉了一日,便将三百颗铅弹锉好。
  次日,天明赶进城交割了,又领出三百颗挑出,仍回原路。顺便至大街衣铺中买了条布被。原来,雪花逃难时多时不曾有被睡。及将被买回,阿莲见了自然喜欢,赶将破庙中墙角边一片泥地扫得干干净净,用草铺垫了,然后再用被铺上。
  雪花即去煮饭,二人吃了便展开被说:“我二人多日不曾有被睡,又恐不能度日。今既有铅弹可锉,二人衣食皆靠于此,又有被睡,又不愁长毛追来,今夜好脱了衣服作褥子好好睡一夜。”阿莲听了说好。于是人关好了庙门,放心睡倒。
  二人到此时痛定思痛,便想到:“一家人如此分散,不知各人生死如何。”雪花便想到:“华如此时不知逃在何方?”又想:“阿莲亏我将她背了逃难,不然如此小脚,一日走不到二、三里,早被长毛杀了。”又想:“将来不知如何结局?此人本是我当时救了她的命,今日依我度日,日后还交她二哥,却不知此重担今日却在我身上。”又想:“华如许收我为偏房,我又失身于华如,哪有再嫁人之理。只不知住在此处何日归家。”
  雪花因前后想想,心上事来睡不着,这边阿莲亦睡不着。雪花便问:“小姐为何睡不着?”小姐说:“逃难时日夜辛苦,亦不知睡与不睡。今日安稳睡,反有点胆怯,便睡不着。”雪花说:“我陪妳睡有何怕处?”雪花便起来爬至阿莲这边同睡,阿莲摸着雪花周身圆紧,皮肉细结,便说:“难怪妳有力气;会走路背我,我不如妳,妳摸摸我的身上。”雪花伸手一摸,觉得阿莲身上到处如丝绵一般,虽皮肉丰腴,人极长大,却通身摸不出骨节。心想:“这种人是一点苦吃不住的,如何得了?”
  两人睡了一息,不觉天明了,赶紧起来将铅丸搬至庙中间,坐台阶上。阿莲嫌台阶不好坐,仍坐在被上锉。雪花独自一个在庙中台阶上锉。不意玉山虽无长毛,防堵营勇却是有的。
  看官知道,大凡营勇总是要营官约束,无事不许出营方不闯祸。若营官号令不严,不是奸淫便是掳掠,这是营勇到处的恶刁。
  这日,雪花正在锉弹丸,庙中来了一个营勇,起初,在正殿看看不曾看见雪花,及走到台阶,一眼看见雪花。这日,雪花未曾包青布,虽未装扮,而品貌本是出众的,又且单衣薄衫,愈显出自顶至踵一个玉琢的美人。雪花见他看了并不理他,这营勇便问雪花:“锉这弹丸几文钱。”雪花想:“我不应便是我无礼,我应看他如何奈何我。”便答道:“锉了看,听周大人给的。”
  营勇看见她两只手臂并手指一概肉色晶莹,禁不住蹲下来亲近她。雪花亦不惧,并不退缩了分寸。营勇还说她是好惹的,便说:“我爱妳这手好,与我看看。”雪花说:“有什好看。”营勇见庙里无人,并不知墙角边内尚有阿莲,却不知阿莲早看见营勇缠住了雪花,已怕得心里如几个铅丸吞在心头一般,又想:“雪花尚未怕,我又怕什。”
  再看时,雪花说:“你这人可站远些,为何要粘住我,你莫想天鹅肉吃。”那营勇便涎皮涎脸,手中拿了一元英洋与雪花,雪花不接,又加了两元亦不接,那营勇便一起将洋钱丢在雪花怀里来,雪花便立起身来,洋钱散了满地。雪花一边趿拉了鞋,手中拿了铅丸,口说:“你这人要爱我,无奈我不爱你。”
  这营勇听雪花这几句话,喜得心花都开了。又见雪花笑着说:“你快来,你快来。”这营勇还当叫做他有好处,便一直走来想搂抱,不料,雪花只将身一侧,这营勇来得势猛,扑个空跌倒佛桌旁。
  雪花将脚踏在营勇背上笑说:“这是有名目,叫做独立金鳌。”这营勇还想雪花是与他顽的,又见她又俊俏、又伶俐.早已魂不附体,又听雪花说:“你可说饶恕,若不说……”雪花说到这句息了口。这菅勇便接着她:“不说,妳这玉美人便怎样?”
  雪花登时放了脸,随手在佛案上拿了铁烛台就打,只一下打着背脊骨,那营勇便爬不起来。雪花又即高叫:“小姐,不要怕,这人如此无礼,妳来看看他的号衣是那一哨,我到营官处喊冤去。”
  正闹得不可开交,邻舍听见便一同进来,说:“青天白日,哪有你这个畜生到我们这里调戏女人。”就有一个乡绅拖他出去说:“我们送营官去办两个妤警戒,警戒。”一哄去了。尚留了几个女人与她主仆说话。
  内中有一个女人亦是乡宦的老婆,进来见了阿莲,见了这品貌,又看看她手脚,知是大家的女子,问起阿莲祖父的名姓,才知是和这女子的父亲做过同寅,因便亲热起来,说:“小姐,这破庙如何住得,搬到我家去住几日。妳家乡长毛平静,着人送妳主仆回去未迟。”阿莲听了不好推辞,便叫雪花搬被,雪花说:“今日来不及,明日将铅丸交割了再搬末迟。”那个女子听了说:“明日搬亦使得。”当时女子带了众人去了。
  这边,雪花与阿莲吃了晚饭仍叫雪花同睡,雪花脱了衣一同睡了。阿莲便说:“雪花,日里男人调戏妳,妳如何不怕还要同他开心?想妳不是女身,若是女身断无不怕之理。”雪花笑道:“妳请验。”阿莲听见亦笑了。又问:“妳为何不怕?”雪花道:“他若动蛮,我抵得与他打,若打不过他,我就跑到营盘喊冤去。他亦是单身一个,能够阻止我么?”阿莲道:“原来靠着脚大,若是我便要他不得。”雪花笑道:“只是好一双小脚,看是好看,一身吃苦却不小。”阿莲说:“都是赵姨娘裹的,她自已因为着脚小送了性命,我今日亦悔不过来,不知世间可有放脚的药么?”雪花笑道:“我只听得有裹小脚的药,并不望见有放小脚的药。”雪花又说:“今日那个女子看了小姐半天,此人与我家有什同寅?”阿莲道:“此女子姓陈,她的父亲只闻得名叫亮轩,做过广东番禺县知县,听说现告老回家。这小姐已嫁个秀才了,闻亦游幕在浙江,却不知何名何姓呢。如明日她叫我搬,何不依她,省得在这庙中凶多吉少。”雪花道:“明日再说。”当下二人睡了。
  雪花就梦见庙中,旁边有一位菩萨指着雪花叫着她名氏,高声叫道:“魏雪花,妳生了这般美貌,固是命中注定,却不应蛊惑男人,希图苟合。本应与赵俏菱、魏春云同遭劫数。始念妳赤心护主,奋力拒奸,既无好色之心,并泯贪财之念,良心未灭,天理当昭。日后应当竭力鞠躬,助你夫主成家立业,虽劫运既终,时文当灭,汝夫魏华如受毒既深,潦倒仕途,亦不过使天下读书人见而警悟,并不埋没一世苦心,汝无怨悔。”言讫将钢鞭打下,雪花突然惊醒。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蹈前辙仍遭文劫 悔旧事未破迷途
  却说雪花惊醒,挣出一身汗,心里明白不敢说出。次日起来,便走至庙中间神前叩谢。是时阿莲亦起来。陈姓女子果然叫了人来挑东西,雪花便将被一条、锅一只、碗三只交与他,那挑的人却只取了破锅,将碗三只丢在天井中,说;“不用带去,小姐处尽有碗用。”
  雪花便搀了阿莲,跟着那人,叫那人慢慢走,二人跟着。原来就在前面,引入门,雪花二人便进去。那陈小姐便迎出来送二人进去。雪花看看亦是高楼大厦。陈小姐道:“此是我娘家,只有我父亲侄儿二人,并无他人,下人亦有,小姐可放心往下。”
  阿莲便请太老伯及世兄出来见过了礼,雪花亦参见了,便收拾一间房令她主仆二人同住,又拿二副被褥并浆洗衣服亦大叠与她二人换,又说:“小姐,从今以后不必锉弹丸,我家岂在乎妳二人吃用。”便着人将搬来的铅丸退至局中交清了。自此雪花二人便在陈家住下了。这日,孔先生所遇正是雪花,却不敢明认,只得各走各路。
  放过先生不提。且说华如当时逃难,被长毛逼着,当时只有玉山长毛过了身,便有官兵数十个营盘团团圈围,有四百里路开阔,故华如只得逃玉山是生路。当日走至晚,便同一群逃难的在一个街坊上歇了一夜,次日便寻了有卖饭的人家。原来,华如幸亏雪花将他的东西集了一担挑至山中,不料二人走散。
  华如便将担内只取了英洋一包,有一百元放在身上,其余尽得送与长毛了。此时只得从身上取出英洋,一元换了一碗饭,吃完便问那卖饭的:“你可随便找我几百钱防防身。”卖饭的听说便找他三百多钱,华如拿了从村坊口寻着大路,又走了一日,便是常山玉山交界处。此处长毛亦过了身,居民都逃回来仍理旧业。
  有一家要请先生,华如想着:“无处安身,不如自荐寻个安身处再作道理。”那人家姓金,考了一考华如学问,却极佩服,便请定了华如教他两个儿子。华如本来深于时文,此时仍复用功。心想:“我闻得人人说西溪村尽被长毛烧去,无家可归,虽有田产,不必问,此时无人耕种,料必荒了。却不知合家大小如何?不如俟长毛退了再议。”
  因此,要想从时文中寻条生路,便埋头用起功来。又想:“我从前公公交代父亲,曾托梦与他,说时文是件害人的东西,我为何明知故犯。”又想想:“此必父亲因乡试得病回来,恨极了,故造出这些说话来。若说二件内鸦片、小脚果然害人,我已亲眼见了。若说时文,从明朝至今五、六百年,未闻有害人之说。此话是真不信。”因此将他公公与父亲说话一概付之东洋大海去了。却不知华如读了时文,四肢五脏又换了一副,其害处又不与孔先生一般。此是后话。
  当日,华如不知不觉又堕入时文魔障,日间教书,夜间读文,读得高兴更不禁开喉朗读,声入云霄,便招了一个故人来。你道是谁?原来,便是上海来的孔先生,这先生自路遇雪花便不能细认,便欲在玉山寻寻头路。以后便在一个小小杂货店记司账,不料先生于时文之外一无所能,见了算盘便头痛,不但大九归不能,即百子算亦不会,并算盘档数、上下档子亦模糊。
  记了两个月账,东家便说,这两月折本折得凶却是为何,若再折两月,便倒糖担了。有一个伙计说:“新请来的管账先生我看不会打算盘的。东家不信,看他打算盘会错不会错。”东家道:“胡说,这个先生呱呱叫,是廪生。时文最难做的,尚做得来,算盘叠子算小孩皆会的,而你等如此看轻他,说他算盘总不会打。”心中很不信伙计的话。
  不料这一日,先生正在打算盘,东家看时,先生竟将当千的一个算盘子当做当十的打,东家说:“完了!完了!难怪我要折本。”自悔不听伙计的话,又被他老婆无日无夜埋怨他,三面夹攻,便登时气得吐血,当时,即将先生铺盖丢出来。先生只得拾起铺盖,身上尚有三个月薪俸,就住在饭店里。
  这日,正闻得华如读文章,便走进来,意欲寻个文士谈谈天,不料即是旧日的学生。彼此相见,各述逃乱的情形。先生便将自己在大营及上海两处不能容身并现在被店家赶出,家小不知何去一一告诉了华如。华如便问:“师母既不知信息,先生可曾寻觅否?”先生道:“我从何处寻觅,现在浙东长毛未退,我至此尚然绕道而来。”又问:“西溪遭长毛,你合家大小可知你在此处么?”华如道:“我亦被长毛冲散,逃在这里。他们哪晓得知我在这里。”先生道:“我在玉山城下看见一个人,似像府上的丫头,却不敢认。”华如便问:“是哪一个丫头,脚大脚小?”先生说:“是大脚的。”华如想大脚丫头有两个,不知他看是不是雪花,便问:“先生看见的这个丫头品貌如何?”先生道:“是张鹅蛋脸,脸上好像抹粉的一般,其余未曾看清。”华如便知道是雪花,心想:“原来雪花亦逃在玉山,当时阿莲亦与雪花同逃,不知可在一处否?”
  正在出神,先生便说:“你在此处还要读文章么?我是一身被它误了,并上海婊子看他不起,劝你不要读为是。”华如聪明人晓得先生是呆读,不会变化,所以不中,且于时文外一无所能,因此大营及上海两处不能容身。均不但不能容,谋生亦不能中。却不知读时文的中与不中却在乎人之聪明,肚里变化。若不能变化,不但不能做时文,亦且不知何者为时务。又性子高傲,脾气猖介,深于理学,此种毛病均属难兔。又读时文的人全是抄袭,并无真实学问而自己却不知,偏说我于古今治乱、历代得失早已洞见曲折。
  且说书中记载无乎不有,绝不知移步换形。其实明人工时文的如金正希、黄道周诸前辈均皆留心经济,晓畅时宜。虽工时文,却不像今日工时文的全无用处,反有坏处,此却非孔先生所知,亦非华如所及料。故孔先生劝华如之言只说自己不中及不合时宜的苦头,却不知不通时务即中了亦是无用,故华如听了孔先生说话未中要害,便心怪先生不善变化。所以不中是仍在中不中上头分利害,并无人将时文无用,于国家利弊全无干涉的道理畅论了一番与他二人听。故如孔先生知他无用,仍然不知华如知时文在于变化然后能中,亦仍不知时文的害处各人得的亦不同,此是后话
  当时华如听了先生言语,便说:“学生习时文另有一种时文,怕他不中了。若是三科后不中再改业不迟。”先生说:“我看如今谋生,若不反,长毛退了还是种田好。”华如道:“不中后种田不迟,我家田多得很,哪愁无田种。”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