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女子

天可汗 第三卷 1-13章 作者:西风紧

2018-12-11 09:47:37

【第三卷 决战禁城之巅】 第一章 白雪   “下雪了,瑞雪兆丰年哩!”院子里的丫鬟喜悦地嚷嚷着,清脆的声音就像喜鹊报喜一般,让人听着心里额外舒坦。   薛崇训披上大衣,拉开房门一瞧,只见鹅毛般的大雪正铺天盖地地撒将下来,院子里、屋顶上,仿佛转瞬之间就蒙上了洁白的一片。这是洛阳今岁的第一场雪。   他额外地注意到,转眼已是腊月间了……景云二年,就要这样过去了吗?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担忧、有惶恐、有畏惧,还有消沉与迷茫?当还处在景云二年的时候,他起码能有个时间概念,变故不会在今年发生,今年是没有事的;可是一旦进入了景云三年,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在预见与无法预见之间徘徊,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徜徉,命运那双看不见摸不着的手,让人如芒在背。   我能做什么?一个凡人,面对历史的大潮,就像只身立于波涛汹涌的大江之中,扑腾几下能让江水倒流?   但是,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响起:绝不认命!   伤春悲秋只会让人软弱;长吁短叹只会让人消沉;左顾右盼只能让人迟步不前!唯有保持力量与自信,才最是有用。   “老天没有爱恨分别,把万物当成草扎的狗,命运靠自己去掌握!”薛崇训自言自语道,听说自我暗示可以调节心态。   就在这时,那个脸上有个蝴蝶胎记的董氏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从廊道上过来了,她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薛崇训软软地道:“郎君,外面冷,先进去吧,我侍候你洗漱。”   这个女人非常容易满足,薛崇训只是不嫌弃她、给她吃好的穿好的,哪怕地位很低,她成天也是高兴非常,眼里就只剩薛崇训一个人了。   屋子里烧着温暖的炉火,暖洋洋的气息就在背后。薛崇训却冷冷说道:“我不用热水,端条凳子到院子里来。”   “郎君……”董氏无不关切地怔怔说道。   薛崇训大步走到院子中间,斥退左右的丫鬟奴婢,伸出手时,看着那雪花飘在手心里。董氏无法违抗他的意思,只得依言搬了条矮凳出来。薛崇训走到院子角落的水井旁边,便开始拔身上的衣服。   董氏大惊,初时还以为他要跳井,马上又觉得不太可能,只得失色地看着他,不知他要搞什么。薛崇训很快脱掉了大衣和袄子,最后把亵衣也拔了,上身已裸露了出来。   风非常寒冷,他的皮肤上马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顾牙关咯咯直响,他回头对董氏说道:“从井里打水,侍候我洗个澡,以后每天早上都洗一次,再去练武。”   董氏脸色纸白,犹豫着说道:“要是郎君生病该怎么办?”   “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废话,没人会惩罚你。”薛崇训咬紧牙道,“来吧!”   薛崇训总是对她这么说,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已经习惯听从他了,虽然很舍不得让薛崇训平白无故地吃这样的苦头,但还是用水桶打水上来。   薛崇训道:“从头上淋下来,没事,挺过一下子就好了,我以前也冬天洗过,感觉很好,懒散的习性一下子就不见啦。”   董氏听罢一咬牙,便将一桶凉水“哗”地一声从薛崇训头上倒将下去。薛崇训闷喝一声,笑道:“爽快!再来!”   这时三娘刚从外面走进来,看到薛崇训赤裸上身坐在那里,当下也是愣了一愣,但她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屋檐下看着他冲洗冷水。   一桶桶冷水淋将下来,冷水刚刚接触皮肤时确实有点难熬,但挺住那一刻,后面感觉不出有多难受了。每一次他的脑子都是一个激灵,很是受用,因为要抵御寒冷的冲击,浑身的潜力仿佛都浮了上来,充满了力量感。   薛崇训发现了屋檐底下的三娘,一不留神,又一桶冷水淋将下来,他不禁喊出声来,随即又大声唱道:“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洗罢冷水澡,薛崇训进门换了身衣服,精神很爽,当下便腰俱“七事”,带上家丁去校武场了。   原来以为今天大雪,飞虎团会暂停操练,却不料一到场上,三百竹甲兵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雪花落在他们的身上,让人们变得就像一尊尊雪人。汤晁仁喝道:“不动如山,动如饿狼!”   用恶狼来比喻让薛崇训顿时有些好笑,但他很快发现远处有个笼子,当真有只不知是狼还是狗的东西在里面!   薛崇训心下好奇,策马来到笼子旁边,只见那畜生盯着自己,饥饿的目光幽冷发绿。随同过来的飞虎团将领说道:“饿好几天了,估计敢吃人!一会汤团练要用它来校检将士们的胆气。”   “这牲畜有点意思。”薛崇训对视着它的眼睛,“来人,打开笼子,让我用它练练手!”   “薛郎身贵,万不可试险!”那边的汤晁仁听到之后急忙劝谏。   薛崇训自信地说道:“凭我的武艺战胜一匹饿狼绰绰有余。”   众军都万分惊讶,无不看了过来。他们都知道,别看那恶狼没有老虎威风,饿了肚子,凶猛的劲头并不会输于野兽之王!   都是习武之人,汤晁仁也不婆婆妈妈,沉吟片刻,便招弓弩手严阵以待,护在左右,然后才叫人准备开笼子。他回头对薛崇训说道:“郎君准备好了,我便下令开笼。”   薛崇训从马上下来,站在笼门前面,缓缓从腰间把横刀拔了出来,说道:“开吧!”   旁边的军士打开了笼子,但那畜生没有马上冲出来,只是用绿油油的眼睛盯着薛崇训,抖了抖灰土杂色的毛,它身上的雪花顿时被抖成了粉末,飘将下去。   它的前爪轻轻刨了刨雪地,慢腾腾地向笼门走了过来,薛崇训双手扬起横刀,挡在门口,注意着那畜生的动静。   众军大气不敢出一声,都在雪地里看着这场别样的“游戏”。良久之后,恶狼还未发动进攻,薛崇训忍不住说道:“它肯定恨不得马上吃了我解馋,有趣的是畜生也能沉不住气……”   不料就在这时,恶狼忽然急奔了几步,好似要发动进攻,薛崇训急忙停住说话,专心盯着它。一匹牲畜,仿佛有智慧一般,听见人说话注意力分散,认为有了战机?   可是恶狼奔了两步,又退了回去。薛崇训更觉得有趣了,它那目光给薛崇训的印象特别深,冰冷的、狡诘的、忧郁的……也许这些只是人类的猜测罢了。   薛崇训冷笑了一下,提着横刀弯下腰向笼门走了过去。将领们一看他要进去,忙劝道:“里面狭窄,郎君施展不开,那畜生劲道不小,不可轻视!”   薛崇训道:“不逼它走投无路,它以为可以慢慢玩什么把戏!”   众军急忙把弓箭抵在笼子缝隙中,纷纷对准那狼。那狼“呜呜”低鸣了一声,还没等薛崇训逼近,就奔跑起来,距离几步远时,骤然跳起,扑了过来。众人惊呼道:“薛郎小心!”   “霍!”薛崇训暴喝一声,挥起长刀,正欲迎战时,不料只听“砰砰……”一阵弦响,那狼还未冲到,在空中已然变成了刺猬,因为惯性软软地抛了过来。薛崇训来不及多想,见东西飞来,立刻一刀劈了过去,遒劲的刀势加上锋利的刀锋,“吱”地一声,那狼叫都没有叫唤一声,脑袋便飞了出去,身体依然扑腾过来,薛崇训脚下移步,侧身避过。   薛崇训看了一眼地上的狼头,郁闷道:“都被你们射死了,我跟劈个木桩一样。”   汤晁仁道:“大家担心薛郎受伤,被爪子撩一爪,也是不好受啊。”   薛崇训只得作罢。   过了一会,汤晁仁便指挥飞虎团开始队列操练,分成两股,不断练习变换阵型,然后各持木棍对冲。练了一大早晨,紧接着又开始练习武艺,两人一组在校场上对打,场上便更加热闹起来。薛崇训也跟着练武,叫人用麻袋装了沙子练沙包,揍得那麻袋都换了好几个。   在校场闹腾了一上午,薛崇训才回去,至于漕运衙门的公务,他完全不管,都交给了刘安和河东招来的士人。此后的一段时间他都是这么过,花大量时间练武,仿佛从来没有这么空闲过。   风浪将至,他认为心态和情绪最是重要,保持一种积极的进攻姿态和自信心,比策划谋略还要重要……实际上,决策权在母亲手里,他能做到的十分有限。   过完腊八节,年关越来越近,到处都有鼓声,因为习俗上敲鼓可以在新年之前驱除疫疬之鬼,期望着第二年有个好的开始,能够风调雨顺,庄家顺利收成。在阵阵的鼓声中,薛崇训听到的却仿佛是战鼓雷雷,是生死之战前夕催人上阵的鼓声。   偶尔会想起了被自己砍下脑袋的那匹饿狼,那目光会萦绕在他的心头…… 第二章 大侠   上到宫廷贵胄下到黎民百姓,都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之中。街巷屋顶上铺着洁白的雪,屋檐下挂着红红的灯,周围飘荡着炮竹声声、佳肴浓香,还有孩童们欢快的歌谣。   回家、团圆、祭祖是主流旋律。于是长安城内挨着小雁塔的一家客栈门口来的几个操着怀州(今属河南省)口音的外乡人,就显得额外凄凉了,两架马车停在门口,下来的人看起来风尘仆仆的样子。大过年的,也不回家团聚,不知到长安作甚。   中间那个中年壮汉穿着皮大衣,后面跟着俩穿袄子的仆人。他的名字叫张奇,人称张大侠,怀州河内人,和现在东宫“内坊丞”王琚是同乡。   实际上张大侠和王琚本来就很熟,一起在江湖上混过,后来王琚涉足官场,几起几落之后,现在又当上了官,二人的关系才有些疏远了。这回张大侠进京,正是为了见王琚来的。   张大侠虽然号称“大侠”,但和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大侠完全不同,更和那些走极端路子刺杀为生的人不同,张大侠几乎不干违法乱纪的事,走江湖也不是靠武功,而是靠脑子,而且在怀州有家有业的,并未和谁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的深仇大恨……这么算来,王琚在唐中宗朝罢官之后也是干过大侠行当的,他倒是可以自称“王大侠”也并无不可。   张大侠走进客栈,只见这里是门可罗雀。也是,大过年的,都回家祭祖了,有多少人住客栈呢?小二也不曾有见,柜台后面只有个老头儿。老头儿见有客来,便招呼道:“客官是住店呢还是打尖儿?”   “住店,这会儿好像没甚客,二楼上我都包了吧,我喜欢清静。”张大侠出口不凡,直接要包楼。   老头儿忙放下手里记账的笔,说道:“过年生意不好,可咱们这里临近朱雀大街,地价可不便宜……就算现在没客,也便宜不到哪里去,这样,老朽给你们打八折……”   张大侠笑了笑:“小钱,我一笔生意能赚你一整栋楼,信不?”   老头儿陪笑道:“信,老朽干嘛不信,您决定了先付房费,二楼上的房间您就随便挑着住。”   张大侠对身边的人打了手势,那人便到柜台前去交钱去了。张大侠又回头道:“把小娘们都带进来,安顿好……掌柜的,我那几匹马,你找人给喂点料,照看一下。”   老头儿正摩挲着一锭整银,头也不抬地说道:“成,这种事儿您放心便是。”   张大侠见状笑道:“不用敲,里面不会灌铅,咱还得在这儿住几日呢,你慢慢敲开来看也不急。”   这时马车里两个着装艳丽的小娘才下车进门来了,只见那俩小娘非常“丰满”,下巴都是双的,实在可以算是肥胖。大过年的住客栈,俩女人看起来仍旧很高兴,瞧她们那副打扮恐怕是妓女,本就无家,也不计较这些了。其中一个笑嘻嘻地说道:“上回那楼船好大,这回张郎一来就包楼,咱们可是总遇到有钱人呢。”   张大侠道:“跟着我吃香喝辣,亏待不了你们。”   说罢他便和奴仆小娘们一起上楼,安顿好之后,吩咐奴仆看好那两个女人不要到处乱走,然后带着一个随从出门去了。   张大侠出门径直便去了王琚府上,来到王府,只见门上有新帖的对联和门神,看来王琚在京师官当得很是舒坦呢,特别是过年祭祖,官宦的规格较黎民又为不同,面子上也有光不是。   叫门递上帖子,张大侠等了不一会,就见王琚亲自迎出来了……开的是角门,虽然按照礼节开大门只能对同级或者上级的官员才开,张大侠的身份说到底就是个草民,这样做完全是合乎礼仪的,但张大侠心里依然感到有些凉意,比过年住客栈还凉。   “张哥!”王琚满面热情地喊了一声,惊喜道,“你怎么来长安了?”   和身材矮小的王琚比起来,张大侠的仪表更有气势。笑意顿时浮上了他的脸:“哎呀,我怎么受得起您一声‘哥’呢?”   王琚正色道:“去年王某落拓江湖,不是张哥带一把,生计都很困难,咱们可是患难之交啊!快里边请,咱们坐下好好叙叙情谊。”   张大侠皮笑肉不笑:“言重言重,出门大家都得靠朋友,一点小事不足挂齿,不必再提啦。官民有别,我真不能受呢。”   “咱们只说兄弟情,不论地位官职。”王琚坚持道,“还是像以前那般,你叫我四郎,我叫你张哥,听着舒坦。”   张大侠笑呵呵,不置可否,便与王琚进府去了。走进客厅,王琚少不得寒暄一阵,问着家乡情况,怀念着过往交情。   张大侠心道:姓王的既然自持起身份来,好听的话之余尽打官腔,我要是真还把他当所谓兄弟,不是自找没趣么?反而会弄得关系别扭,不如直接说利益算了。   想罢张大侠便道:“人有得意失意,原不足怪,以前那些都是小事,算不得什么……不过这回我是真能帮您一把,郎君要欠我一个人情呢。”   “帮我?”王琚脱口说道,语气里颇有一点轻蔑之意,但随即又不动声色地问道,“张大侠如何帮我,不妨说来听听?”   张大侠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要真帮上了郎君,说好了,您到时候也得帮我一次,还我这个人情啊,哈哈……”   王琚笑道:“你我同乡,还怕我抵赖不成?以后回家说起也不好听啊……就看张大侠这个忙值多少,王某不会让你吃亏的。”   “那是那是。”张大侠又哈哈一笑,这样就对了,大家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多好,省得扯些不靠谱的兄弟情,别扭。他沉吟片刻,便说道:“我就说说这事儿的过程,郎君应该懂的……上回接了单生意:江湖上有个不讲义气的人(白无常)出卖同道,引起了公愤,几个在商帮之间讨生活的帮派都想惩罚此人,不料她攀上了太平公主的儿子薛崇训,上了薛郎的官船南下。您是知道的,那些帮派都有各自的活动范围,彼此联络也不甚方便,这长途跋涉的要走几个州县,就不好跟踪到那叛徒的行踪了。   ……张某在江湖上也有点微名,大伙儿都知道我认识的朋友多,地头上好找人,于是就把这事托付给我了,让我盯住那叛徒的踪迹。这事儿原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我却有了个额外发现……”   张大侠随即左右看了看,把头靠向王琚那边,低声说道:“一天半夜,薛郎带人下船向北悄悄走了,去的是幽州,将近一月才回来。就这个事儿,多的我就不说了,也不懂,郎君应该懂。”   王琚的眼皮顿时一跳,忙沉声问道:“确有此事?”   张大侠微笑道:“薛崇训乘船南下时,买了一帮妓女,到了楚州后便遣散了。我差人查了她们的口风,其中有两个恰好那天晚上看见薛崇训下船的,然后二十多天从未在官船上露面……这两个妓女我买下来了,带着呢;薛崇训去幽州方向的消息,是我的人跟到的,我的那奴仆也带来了。”   “我说完了,郎君看这消息值得几何?”张大侠微笑着说。   王琚顿时不由得对这张大侠刮目相看了,这江湖大侠对宫廷局势也能把准脉?王琚沉吟片刻,说道:“那两个妓女和你的那个奴仆,我想买下来,不知买三个人要多少钱呢?”   张大侠笑道:“三个贱籍的人,能值几个钱?郎君看着办,您说值多少,就给多少吧……我相信您最看重同乡之谊,朋友之情,应该会给个实诚价,我也不会讲价的。”   王琚有点为难地低头沉思,心道:他说得倒是轻巧,可所谓大侠不也喜欢利益?如果我不能给出满意价钱,他完全可以把证人卖给薛崇训去!薛崇训肯定愿意出高价买过去!   刚当官不久的王琚,而且还是个七品官,俸禄自然没有多少,这时他一咬牙,心道:别舍不得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目光要长远!当下便狠心道:“我这宅子是太子赏的,临近朱雀大街,上朝和方便,多少同僚都艳羡呢,定能卖个好价钱,我把它抵给你,换那三个人如何?”   就在这时,张大侠突然哈哈大笑。王琚疑惑地看着他:“少了?”   张大侠摇头道:“多了。您还真是出手大方呢,宅子给我了,您住哪儿?君子不夺人所爱……三个贱籍奴婢,怎地值得起长安的一处房产?这样,您帮个忙,我们就算扯平了。”   “你说。”王琚道。   张大侠道:“有个江湖豪杰,名叫令狐达仲,被弄到刑部大牢里去了,好像要被以江洋大盗论处。但是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平时很讲义气,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想办法把他弄出来,我便把那三个人送你……至于金银这种身外之物,不必计较,令狐兄多半会谢一些礼,能买个酒喝就行啦。”   王琚想了想道:“成!这人我想法给放出来,你见人之后再把那仨人送我府上便是。” 第三章 彗星   这几天薛崇训觉得很奇怪,眼皮跳、心神不灵,还失眠,总是有种不祥的直觉,甚至担心上回去联络汾王李守礼的事儿办得不够好。原本他是不信这些玄乎东西的,或许是处在古代环境下,受了环境影响?   一日他微服出门,正巧遇到个算命的方士,那方士上来就说道:“你面有黑气,不如让我给你算一卦。”   薛崇训不由得嘲笑:“幸好你没有说完骨骼奇异,是练武奇才,要兜售武功秘籍给我……”   方士听出嘲弄的味道来,生气地说道:“我本好心,你不听便罢,何必折辱于人?时运者,天与人。昨夜灾星(彗星)入西天,天象有异,正应你的面相,信不信由你!”   算命的玩意,薛崇训完全不信,但是听到方士说天象,他不由得惊讶道:“昨夜出现了灾星?”   方士煞有其事地说道:“正是,我夜观天象,正巧看见扫把星现于西天,天象有异啊。”   薛崇训听罢回顾左右,问身边的侍卫看见没有,但都是些习武的人,谁有空研究天象?他们都说没看见。薛崇训也不管那方士,忙转身赶去漕运衙门,问那些文官,却不料当值的官吏们说昨晚太冷了,睡得早,没注意看星辰。   也不知是不是那方士随口胡诌说的骗人鬼话,不过天上出现彗星对朝廷来说是件不小的事儿,如果真有此事,过不了多久就会听到人说了。此时的皇帝称天子,信奉的就是君权天授,每年还有几次国家祭祀,所以有些鬼神之说也能拿到庙堂上说事。   让薛崇训比较动容的不是彗星,而是记忆的预知:他记得历史上李隆基当皇帝之前出现了一个天象。但究竟是什么天象,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记不清楚了,这知识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反正只是隐约记得。   难道彗星就是天要李隆基登基的预示?薛崇训心里着急,却不便向其他不熟悉的官吏打听彗星的事,这些玄妙的东西是比较忌讳的,私下里议论至少影响不好。这时一个文官说道:“听说上清观的道士修炼时要观测日月星辰,以此参悟仙机,薛郎何不去问问那玉清道长,她肯定知道。”   上回玉清在洛阳码头一番表白,已弄得洛阳官场上人人皆知,那文官如此说,也是想着薛崇训和玉清比较熟的关系。   薛崇训一听有些道理,也等不及了,当下便出了衙门,坐车去上清观了。   玉清道姑平时不怎么见外人,道观里的事务都是其他道士在打理,但薛崇训一来,她倒是给面子,亲自到星楼见面来了,大约是上次回洛阳的路上薛崇训多番照顾以礼相待,让她有些感激罢。   只见玉清身穿宽大缁衣,头戴道冠,除了清丽的面孔,仪态举止已和其他道士无异,她神情冷淡,只是说了几句客套话。   薛崇训没空想其他事,便直接问道:“我听说昨夜出现了彗星,但不确定,想问问,你们看到了没有?”   玉清淡淡地说道:“确有此事。薛郎今日登门,就为这个?”   薛崇训心下咯噔一声,又忙说道:“我对天象不甚了解,玉清道姑解说一二……彗星又叫灾星,它是什么预兆?是预示今年有天灾人祸?”   玉清摇头道:“虽说不是什么好预兆,但从星相上讲,还有一层意思,有除旧布新之意。我的看法是要换一种修炼之法,旧的内丹修炼进展不大,应当顺应天意,换一种新的外丹之法……你也可以把它看作新的一年,有新的开始,适当调整心绪和为官之道,可以顺应天意。”   “除旧布新?”薛崇训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   ……   那颗彗星在大半夜出现,也不是谁都看见了的,但是司天台的官员肯定观测到了。掌候天文,教习天文气色,掌写御历等等都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当值。司天台少监次日一早就急忙将天象禀报了皇帝李旦,并进言说:“天兆除旧布新,陛下应做出应对,方能避免灾祸。”   李旦问道:“朕当怎么做出应对?”   司天台少监犹豫了一番说道:“微臣不敢擅论,请陛下召司天台监贾公进言。”   李旦遂召贾膺福觐见,这个贾膺福完全是依附太平公主的人,听到皇帝召见,在赶去麟德殿的路上就冥思苦想应对之策。   他是很想借机谗言,好在太平公主面前邀功;但又担心此事事关重大,没有请示太平便擅做主张可能会有麻烦。左右举棋不定之时,已跟着宦官走到龙尾道上了,巍峨的宫殿就在眼前了。   有时候人就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哪怕是个文官,也需要当机立断,因为可能会没有时间深思熟虑。昨晚才出现的天象,今天一早就觐见皇帝,机会就在瞬息之间:如果放弃了这次机会,以后再专门跑到皇帝面前进谏,可就会招人怀疑了,而且等太平公主商议决定之后,立功的事不一定会落到贾膺福的头上。   贾膺福眉头紧皱,心道:殿下既然让我做司天台的最高长官,我就应当拿出独当一面的能耐来,如果错过了机会,谁说不会被殿下责骂毫无主见?   犹豫之间,不知不觉已到了大殿上,皇帝正坐在台阶上的宝座上,一旁的司天台李少监正垂手而立。贾膺福急忙叩拜行礼,高呼万岁。   肯定是李少监把担子撂上来的,他不敢乱说,所以把上司弄出来做挡箭牌。   李旦道:“李爱卿奏天有异象,朕最敬畏上天,你们给朕说说,朕应当怎么做才能避免灾祸?”   贾膺福沉住气,一面琢磨着遣词,一面慢吞吞地说道:“微臣来之前,为了准备回答陛下的询问,特地查了一下司天台的备案,上一次彗星出现在孝皇帝(中宗)时,当时的司天台官员也有上书,并有备案。”   李旦好奇道:“以前的官员是怎么谏言的?”   贾膺福低着头,铁青着脸道:“他上书让孝皇帝禅让帝位给太子(李崇俊),当时孝皇帝大怒,将那官员发配到岭南了,自然是没有采纳谏言……”   贾膺福说起那事,实在是居心不良,因为李崇俊后来发动了政变。他这么说,意思就是李隆基会有谋逆之心?   李旦瞪眼道:“那……朕也应该禅位给三郎才能免灾?”   贾膺福有点紧张地说道:“天子春秋鼎盛,太子只是皇储,哪里有储君就急不可耐要举而代之的道理?”   李旦内心深以为然,他才当上皇帝不到两年,这样就退了,怎么感觉有当垫脚石的味道?不如当初直接让李隆基坐上皇位算了。   贾膺福趁机说道:“彗星有除旧迎新的预示,陛下另立太子,也可以顺应天命。”   李旦的脸色顿时一变,他平时挺和气的,但心里仍然很明白:要换李隆基,牵扯太多……当初李旦就不太想立李隆基做太子,感觉威胁太大,但是李隆基有大功,李旦的性子也比较软,拉不下脸来,于是叫大臣商议,结果支持李隆基的人占多数,于是太子就给他了。   或许,现在借天说话是个机会?而且目前支持太子的大臣很多都被发配出去了,姚崇在洛阳,宋璟在楚州……没有分量足够的人为李隆基说话了,确实是个大好良机!   但是李旦又有另一个隐忧,他担心妹妹太平公主!虽然现在看来,正是有太平公主在,李旦的皇位才更加稳当,太平公主的势力是皇权有力的臂膀,可以平衡锋芒太盛的太子……但是,如果太子完了,太平公主势力会不会尾大不掉,反过来威胁李旦家的皇权?这个李旦也看不明白。   李旦原本就没有杀伐果断的勇气,左右为难之际,便依着老性子说道:“这事儿还是先问问太平和三郎,再让大臣们商议。”   贾膺福刚才那番话已经很大胆了,现在更不便多言,便只是应了一声。   李旦挥手让他们告退,自己却久久坐在宝座上不忍离去,他的手抚摸着旁边那赤金打造的扶手,观赏着上面雕琢精细的纹路,帝位,确实是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   他只是纳闷,自己是两代皇帝的嫡子,名正言顺的,这帝位怎么就老是觉得不稳当呢?   实际上在如此形势下,他们一家子没人觉得很安全,无论是太平还是太子,算来不都是一家人么?特别是太子,各种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之后,真是觉得屁股上点着火,脑袋上顶着油锅。   甚至那“天命在我”的自信,都已经开始产生动摇。无他,形势实在太不危险了!朝廷里的六个宰相(刘幽求被流放之后还没有补缺),只有一个张说还算是支持他的人,但是张说既不是李隆基提拔的人,更没有表示过死忠,阵营有点模糊,在庙堂上说话的分量也完全不够,到时候一堆人都说他李隆基的坏话,这事儿还怎么办?   前段时间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一轮争夺下来,李隆基已完全处于下风,势力正在低谷,一切都十分不妙。 第四章 高台   景云三年,那一刻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划过天幕,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它就像天神的一把开天辟地的光剑,把天空都划出一道伤痕来了。   虽然,那晚没有出现全世界都仰头观看的壮观场面,因为发生在半夜;也没有立刻天下哗然,实际上朝野内外,看起来都比较平静。但是,有的大事就像恐龙灭绝的过程一样,产生了深远而重大的影响,不过它却应该是一个缓慢而长久的过程,不会马上就震惊世界,却会让人后知后觉感慨良多。   彗星的影响力已慢慢开始,司天台官员对皇帝的谏言,波及开来。首先关注它的人当然就是李隆基及其门人。那姓贾的官员是依附太平公主的,李隆基自然清楚,而且提的那建议,虽说有两条:立君和废太子。但是正如一些词语的用法,“某某有个好歹”中的好歹,是指歹的意思,贾膺福的建议明显是后者,让皇帝禅让完全就是陪衬。   因为权力分配矛盾,父子之间也是有猜忌的,李隆基内心的惶恐可想而知。   就在这时,东宫内坊官王琚拜见,将“张大侠”给的消息说了出来。李隆基一听很是纳闷,不禁说道:“薛家大郎真去幽州了?”   王琚道:“有人亲眼所见,人证我都找到了,绝对假不了。”   太平公主准备宫变谋逆?薛崇训去幽州找汾哥的事,体现出来的预兆就应该是这样……可是,李隆基就更想不通了:形势对太平那边一向大好,她干嘛要捣鼓这玩意?   李隆基看着王琚道:“灾星的事,你知道了吧?”   王琚点点头:“大伙私下里都在说这事,岂能不知?虽然薛崇训去幽州的时候,天象尚未发生,但他们确有不轨之心,殿下不可不防!”   李隆基无不担忧地说道:“如果父皇为了避免天降灾祸,废了我的太子位,太平还犯得着冒险做那些不相干的事么?”   王琚沉声道:“殿下是关心则乱,我倒是以为今上不会废您的太子位。”   “哦?”李隆基忙道,“说来听听。”   王琚道:“太平势大,不过是因为今上的纵容,但今上是不会动摇殿下的太子地位的,不然朝廷将再次陷入动荡。相比之下,今上更不想让天下动乱,所以他怎么会突然因为灾星就做出废太子这样的大事呢……换句话说,今上登基以来,做过什么大事?”   最后那句话倒是深得李隆基之心,李旦的父母已经过世,下面的知父莫若子,父亲的性子李隆基倒是琢磨得明白,正如王琚所说,他的父亲李旦有点胆小怕事。   或许是因为王琚给的鼓励,李隆基感觉自信渐渐又回来了:天命在我,上天既然要把重任交到我肩上,自然是不会让我这么快就完掉的!   李隆基又沉吟道:“那太平派人去联络李守礼,究竟是想干什么?”   王琚低声道:“我估计是以防万一,他们也很怕殿下,毕竟您才是名正言顺的人。咱们要做的就是提高警惕,一旦有机会,殿下要当机立断,果断除掉这帮人,否则隐患无穷。”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看父皇会怎么应对天象……”李隆基抬起头,目光看着远处。   ……确实,李旦登基以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许多人都期待着他做出一种决定。李隆基在期待、太平也在期待。毕竟他才是坐在皇位上的天子,要做什么大事,李旦无疑是最有权力的,可是他总是那样举棋不定。   李旦烦闷之余,去了三清殿。三清殿的道士信奉的是道教,就在大明宫里面,可见地位超然。因为道教是大唐的国教,虽未达到政教合一的程度,但历代皇帝多数都信道教,认为天上有灵霄殿之类的。李旦更是一个道教的忠实信徒,他的很多思想都受道教典籍的影响。   道士们生性淡泊,见到皇帝来也是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见礼之后便各自炼丹,只有得道高士司马承贞陪皇帝说话。   这个复姓司马的道士吃了很多丹药,还吃过坚硬的鹅卵石,听说快升仙了,李旦也是十分尊重的。   李旦随口问道:“道家修身应该讲究什么?”   司马淡然道:“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   李旦听罢很是赞同,点点头又问道:“那治理国家和修身有没有道理相通?”   “治理国家和个人修行是一个道理,只要你摒除私心杂念,顺应万事万物的自然状态就好了。”司马承贞张口就说道。   李旦心下一喜,频频点头道:“朕也深以为然,比如有些国家大政,虽然旨在为民,却可能做出扰民之事,反而让百姓受苦,实在是南辕北辙。不如顺之天意,与民生息,大凡太平治世皆是如此。”   司马承贞行礼道:“陛下得道也,不愧为一代明君。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两人相谈甚欢,李旦又询问了修炼之法,司马承贞一一解说,并说可以肉身升天,到了仙界长生不死,永享逍遥,他自己在人间的时日也不多了,只要突破最后一道界限就可以肉身飞升。   李旦不禁问道:“你说朕得了道,朕也能长生不死么?”   司马承贞沉吟片刻说道:“陛下日理万机,是万民之君父,不必刻意修炼,只要做好了天子,给百姓带去了太平,百年之后可以灵魂升天,成为天下的众星之一……陛下晚上可以看见,那漫天的繁星,其中有一些便是历代先帝的灵位呢。”   李旦看了一眼门外,还是白天,自然没有星星的,便说道:“三清殿筑在高台,离天最近,晚上朕再来坐坐,你帮朕看看先祖的灵位在哪个方位,朕想和先祖们说说话儿。”   司马承贞掐指一算,点头道:“我知道了。”   李旦仰头叹息,如果先祖们真的能说话,他们会给自己什么样的指示呢?怎么样做才最好……人说得道,可是真的可以完全摒除私心杂念、七情六欲么? 第五章 青蛙   薛崇训在洛阳同样十分心急,恨不得马上飞回长安。但是他也意识到,越是这种时候越应沉住气,于是准备先写一份咨文急送回长安,表示要回京述职。等待户部衙门答复倒是不必了,因为几个宰相都是母亲的人,形式一下就可以,第二天便可启程回去。   他心绪不宁,情绪波动很大,一开始很心急,觉得自己参晓天机,仿佛只手改变历史进程,少顷意识到决策权不在自己手里时,左思右想不知道能做多少有用的事,又很沮丧……总之事到临头,就算表面上能保持镇定,内心也不是那么平静。   于是不幸地又失眠了,怎么也睡不着。他穿衣起床,外面一片死寂,古代的夜晚,真是太安静。此时连虫子的鸣叫都没有,偶尔有一阵风,吹得院子里的树枝“沙沙”响一阵,形同有鬼魅一般。   窗户上倒是有点亮光,那是屋檐下的灯笼。幸好是在富贵庭院,如果是平常人家,半夜是不可能费油点灯的,那该是如何黑暗。在黑暗中,他冥思苦想。   ……   第二天便启程赶路,飞虎团是不能带的。薛崇训忽然想到,这几个月来自己总是在赶路,东奔西顾的,也不知如此努力折腾到头来会不会白忙乎一场?   临近长安时,他想了个计策,要做些准备,便叫方俞忠带人去抓几只青蛙来。现在是春天,不怎么好抓,要是夏天会更容易些……但薛崇训亲自交代的事,方俞忠也只得派人去找,他们跑到村子上出钱让村民们帮忙,总算抓住了几只,装在麻袋里面回来交差。   进了长安城,回到家里,薛崇训衣服都顾不上换,又叫人备了一些东西,便径直坐车去了镇国太平公主府。   公主府依然门庭若市,没有任何衰落的迹象。   薛崇训被叫到了前殿拜见母亲,进去之后,他发现殿中还有窦怀贞等两三个朝廷大臣。   太平公主正在和大臣们说话,她见到薛崇训风尘仆仆的样子,不由得说道:“你舟马劳顿,今天就留在母亲府上罢,我叫人侍候你沐浴更衣,先休息一下再说。”   她身上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曳地长裙,脖子挺直,仪态端庄,雍容华贵,表情也很淡定,也不急着问薛崇训办事办得怎么样,也没有问他为什么着急赶回长安。   薛崇训却没母亲那么淡定,他上前两步,对母亲身边的两个内侍说道:“你们先回避,我和母亲有话要说。”   窦怀贞潇洒地向薛崇训抱拳道:“薛郎在东都的事办得不错,前段时间朝廷里闹腾了好一阵呢。”萧至忠也笑道:“恭喜薛郎,漕运的头功非你莫属。”   薛崇训顾及礼貌,回了一礼,但并没有和他们废话,当下便对太平公主说道:“母亲,我急着回长安,是因为听到出现彗星天象的事。”   太平公主拂了一下长袖,坐正了身体,缓缓地说道:“我与几个大臣刚刚也在说这件事,司天台监向今上进言废掉太子以避灾祸,今上还没有表态,也没有处罚司天台官员。”   就在这时,薛崇训的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废太子是不可能的,我大胆预言,李三郎会在此时因祸得福,登上帝位!”   如果是以前薛崇训说这么一句出人意料的话,多半会被几个宰相认为是哗众取宠而嗤之以鼻,但是薛崇训刚刚才办成了一件好事,太子那边一堆人盯着都拿他没办法,可见他薛崇训还是有些能耐的。于是他说的话大家就不能随意否决了,更不能以年龄为理由,李隆基才二十多岁呢,谁能轻视他?因为李隆基在诛灭韦皇后的时候表现出众。局势动荡之下,功劳和才能是最应该被重视的,而不完全看资历。   太平公主初时面有惊讶之色,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从容不迫的大将风度依然没有改变,她回顾窦怀贞等人,问道:“有这个可能么?”   窦怀贞等人面面相觑,沉吟道:“今上因此就要废掉太子,恐怕很考验他的魄力,不过禅让帝位……”   薛崇训道:“今上以前就让过一次,现在再让一次也并无不可。”   他说罢回顾左右,看了一眼其他人的神情,叹了一口气道:“我情知大家都不会信……”   太平道:“不是不信你,你也只是猜测而已。此事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到时便知。”   薛崇训眉头紧蹙道:“母亲,如果您现在下定决心,是最好的时机,因为没有人能预料到咱们会在此时动手……唉,不过我也知道,光凭一个猜测,就要让母亲孤注一掷实在是强人所难。但如李三郎因此真的登上帝位了,母亲就应该考虑一下我的眼光。我的建议是:就算李三郎登基,咱们还有机会,那时母亲就不能再犹豫不决了!一旦到了那种地步,谁先果断出手,谁抢得先机,谁就有更多机会!”   他的眼光倒不一定多有远见,但是预知历史进程原本就不是世间凡人可比,普天之下就他一个。   太平低头沉思,殿中的人都沉默下来。   薛崇训打破沉默,又说道:“策划布局,都需要时间,何况汾王还在幽州,事情对咱们更复杂更难办……真的要早做准备了,不然三郎突然发难,咱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太平看向窦怀贞等人,喃喃道:“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吧?”   两个宰相都点头称是。   这时薛崇训忽然说道:“母亲有没有兴趣看儿做个游戏?”   “游戏?”太平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行,我便看看你要捣鼓什么。”   窦怀贞和萧至忠也是有些好奇地静待薛崇训的表演。   薛崇训便走到门口,叫人传话,把自己的家奴叫进来。过得一会,方俞忠等人便拿着各种东西进来了:两个炉子、两口锅、一个麻袋。   “哇哇……”突然麻袋里传出一声青蛙的叫声来。太平不禁莞尔,笑道:“崇训要在大臣们面前表演厨艺?”   “母亲一会便知。”薛崇训一面说,一面下令方俞忠将两个炉子里的烧柴点燃。顿时富丽堂皇的宫殿上烟雾缭绕,实在是大煞风景。   不过因为薛崇训是太平公主的亲儿子,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他很得太平的心,母子感情比其他几兄弟密切多了,所以太平公主也由得他闹腾,这也是一种宠爱吧。   炉子点燃之后,方俞忠又把两口锅分别放了上去,那两口锅是烧水用的铁锅,比炒菜的深一些。两口锅都装了半锅水。   这时薛崇训把手伸进麻袋里,抓了只青蛙出来,那青蛙还活蹦乱跳的挣扎,不料一道水线彪了出来,原来那青蛙撒尿了!窦怀贞等人顿时哈哈大笑,太平也是微笑不语……看到宠爱的人偶尔捣鼓点俗气的玩意,倒是很欢乐的。   薛崇训倒是没有笑,他把那只青蛙丢进了一口锅里。那蛙跳了两下,无奈锅壁太高太滑,它没能跳出来,几次都被挡回去了,只得老老实实呆在里边。   就这样,那只青蛙歇歇,又跳跳,最终被困在锅里出不来。炉子下面烧着火,渐渐地水面开始冒白烟了,窦怀贞不禁说道:“这蛙要被煮死掉啦。”   薛崇训道:“现在它想跳也没力气,已经被煮得半死不活了……再看这只。”他说罢从麻袋里又抓出一只青蛙来,丢进了另一口锅里。   两口锅的水是同时烧的,都已经烫了。第二只青蛙丢进锅里之后,吃痛之下奋力一跃,就像安了弹簧一般,竟然一蹦就从锅里出来了,然后又跳了几下,往殿下逃跑。   而第一只青蛙已经被煮得肚皮都翻了过来。   这时薛崇训道:“母亲,我的游戏做完了,它有个名儿,叫‘温水煮青蛙’,您觉得有意思么?”   众人顿时陷入了沉默,欢乐的游戏之后,太平公主的脸色有些异样。   薛崇训抱拳道:“温水煮青蛙,当危险慢慢逼近的时候,青蛙总是觉得还没到生死之际,所以一直无法爆发出最大的潜力逃生,可是当它意识到最终的不妙时,再想奋力一跳,已经没有力气和机会了……其实它是有那个能力的,否则第二只青蛙怎么出去的?”   他的神情顿时一凛,跪倒在地,说道:“母亲,我们就是那只青蛙!假设不早作打算,待太子已经威胁到咱们的时候,咱们再想奋力一搏……母亲觉得到那时候,是我们快,还是太子快?如果太子有了皇帝的名分,要动手就是一道圣旨的事情啊!咱们赶得上他的速度么?”   薛崇训的一番闹腾也不是没有效果的,窦怀贞等宰相的脸上都因此产生了一些警觉表情……正如薛崇训所言,如果一个皇帝真要杀人,那是名正言顺相对比较容易的,只要他够胆子够果断。   “今上会立三郎为皇帝?”萧至忠眉头紧蹙,喃喃地说着。   薛崇训断然道:“不久便知,我就怕到时候大家又会觉得,太上皇仍然没有放开大权,还不到时候……那就真是一步步走向深渊,温水煮青蛙了!” 第六章 大公   不两日,正逢含元殿开朝,朝廷五品以上京官、三品以上在京地方官及各国使臣都到含元殿朝贺。礼罢,皇帝下旨三品以上京官到麟德殿觐见,三品以上的京官,其实主要就是“三省六部一台”的一把手,一般这种情况都是有国家大事要廷议。比如薛崇训的官衔挂的是户部侍郎,虽然爵位不低,但仍旧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召见。   不过很多人都已经猜到了议事的主要内容,最近发生的大事,不就是彗星出现在西天么?   宝座上的李旦看起来有些疲惫,但大家都不能扬起头直视皇帝,只是刚进殿门时,远远地看去,今日皇帝的仪态不是很精神的样子。   人都到齐了,礼罢众官都分列在台阶下面,听着皇帝要说什么事儿。李旦沉默了一会,咳了两声,说话的声音不大:“前几日司天台测到彗星入西天,职官谏朕,彗星出现是上天启示人间除旧迎新的预兆。朕思量之下,决定传位太子,顺应天命……”   这样的圣意大出众人所料,殿中当即便一片哗然。特别是那几个宰相,急忙劝道:“陛下在位期间并无过错,又春秋鼎盛,岂能随意传位?万万不可啊!”   另一个人顾不得礼仪,嚷嚷道:“陛下有五个皇子,另立太子也能顺应天意,传位是最不妥当之计!”   李旦听着大伙吵嚷,仿佛很有耐心的样子,听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传德避灾,吾志决矣。”   众臣仍旧规劝,很多人明确表态不支持太子登基,这状况让李旦也有些难办……他有些犹豫,又独自沉思了许久,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里透出一种难见的坚定之色来,挥袖平息住众人的吵闹。少顷,他很有诚意地说道:“中宗之时,群奸用事,天变屡臻,司天台官请中宗择贤子立之以应灾异,中宗不悦,有司官流放岭南。后果有崇俊谋逆、韦后乱政等灾祸,中宗亦薨于毒妇之手。前事不愿后事之师也,乃们要陷朕于危地?”   他口里说的“中宗亦薨于毒妇之手”只是一种说法,因为当时要对韦皇后发动政变,为了名正言顺,所以李旦朝的君臣一致言论便是韦后毒杀的中宗皇帝。事实怎么样,毫无证据,谁也搞不清楚。   众臣听到他说“陷朕于危地”之后,顿时目瞪口呆:老子们劝你继续做皇帝,反而成居心不良了?   ……大殿上还议论着,但这样的骤变让所有人都心弦绷起,消息立刻传出去了,太子李隆基知道之后,马上动身赶往麟德殿。   太平公主也是大吃一惊,她惊讶之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李三郎登上皇位!她立刻叫人准备车马,决定亲自前去大明宫晓之以利害,希望能劝说皇兄改变主意。   仪仗队刚还没走出大门,只见一匹白马从大门口奔驰而来,马上的人正是她的大儿子薛崇训。薛崇训早上去参见了含元殿大朝,但没能参与廷议,在外面等着,一得到确切消息之后,就急忙赶来镇国太平公主府了,正巧遇到母亲要出门。   薛崇训直接冲到母亲的队伍前面挡路,勒住坐骑时,那马嘶鸣了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太平公主的四架马车也是急忙勒马,差点没撞到薛崇训身上。这时太平骂了一声,掀开车帘道:“发生了什么事……崇训,你来做什么?”   薛崇训在马背上沉声说道:“母亲意欲何往?”   太平道:“我赶着去宫里。”   薛崇训冷冷道:“去劝说今上么?这回今上必不会听母亲的,已经没有办法了,另寻他法吧,孩儿这几日准备了一点东西,想进献给母亲大人。”   太平皱眉道:“至少要试一试,让开!”   薛崇训长叹一声,策马让到道旁,说道:“儿在母亲府上候着,您尽快回来。”   太平公主赶到麟德殿时,朝臣们已经散伙了,却见李隆基那小子捷足先登,已经先到皇帝跟前了。   太平公主一听到李隆基那假惺惺的哭腔,当时差点没把早上吃的东西都恶心出来。只见李隆基跪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道:“臣以微功,不是长子却为太子,已惧不克堪,未审陛下遽以大位传之,臣惶恐不安,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旦看了一眼满面怒色的太平,暂时没有搭理她,好言对李隆基说道:“社稷所以再安,朕之所以得天下,皆三郎之力!今帝座有灾,故以大位授之,转祸为福,三郎何疑?你为孝子,何必待柩前然后即位?”   李隆基顿时嗷啕大哭,大呼自己孝心不够云云。太平公主听着心里憋着一口恶气,这厮明明想笑吧,非要弄出一副哭相来,你说恶心不恶心?   “陛下,三郎是来逼宫么?”太平公主怒不择言,指着李隆基就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李旦道:“妹妹何出此言?朕的皇位安好,只因天降异象,朕对上天十分畏惧,不敢忤逆上苍重蹈覆辙,传三郎以大位,正是为了躲避灾祸,并无他意。”   太平旋即大哭,泪湿沾襟,本来她就生得艳丽,这么一哭真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如果是以前,她只要这么一哭,李旦这个做哥哥的没有不满足她任何无理要求的道理。但是……这次却不同了。   李旦突然变得冷漠无情来,让太平大为不解。他忽然喃喃说道:“道家言修身治国,皆要摒除私念,顺其自然,朕即位以来,却一直没有做到,以致局势动荡天下不安,朕有愧于列祖列宗……今番为李唐皇朝千秋万代计,为天下亿兆臣民计,朕传出皇位,有何不可?”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正襟危坐,满面严峻,以前的温情脉脉连一丝踪迹都没有了。说罢,李旦从皇位上走了下来,扶起李隆基道:“三郎可以辜负朕,但不能辜负李家列祖列宗!”一边说一边携李隆基之手,把他拉上了台阶,将其按在皇位上。   那榻上仿佛有针一般,李隆基的屁股刚刚沾到椅子,立刻就站了起来。李旦执拗地按住他的肩膀:“坐下!”   “父皇……”李隆基眼睛里的泪水汹涌而出。   而一旁的太平公主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们父子俩,她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滋味。   是的,李旦是她的亲哥,一个爹妈生的!可是,就算是亲兄妹,也比不上直系血脉,毕竟人家父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   太平公主也不哭了,再哭也没用,只是刚才哭出来的那些眼泪还没干,粘在长长的睫毛上在宫灯的映衬下闪闪发光晶莹剔透。   李隆基呆呆地坐在皇位上,虽然屁股只是轻轻沾着椅子的边缘,但他已是感觉呼吸困难了,只觉得胸口咚咚咚地大如雷鸣。在这宝座上,俯视大殿,整个空间都在视线之类,这种坐在高处的感觉,就像站在世界之巅,俯视天下苍生,除了天,就这里最高了!不然怎么叫天子呢?   李旦道:“吾意已决,让有司备好仪仗礼乐,朕便正式下诏传位于三郎。” 第七章 决断   “母亲……”车外传来薛崇训的喊声。这时太平公主那架宽大华丽的马车停了下来,周围的带甲侍卫也勒住战马,停在了道旁。   太平公主掀开珠光宝气的车帘,便看到了儿子正骑着马独自站在街边。她默然看着儿子,但她的神情从容庄重,没有任何痕迹,和在李旦面前哭哭啼啼的模样大相径庭,除了眼睛有点红,已然看不出弥端。   在兄长面前哭鼻子多数时候是有点假,不过她忽然觉得那种感觉很好,除了这一次……能够哭,其实是一种放松和依靠,能感觉到被人宠着。在其他人面前,在依附自己的官吏面前,她能哭么?没用!   李旦应该是宠她的,不然以前怎么会答应她无数次的无理要求呢?可是,一旦涉及到核心的东西,他就能变得如此无情!太平心里百感交集,说不上恨,毕竟平时李旦哥对她确实是千依百顺。这让太平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武则天对她的宠爱更甚李旦,却在政治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杀掉了薛绍,给她留下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真不怨武则天,更不怨李旦,世间事总有它的规则。   ……只见薛崇训从马上翻身下来,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母亲,他的目光如此专心,仿佛他的眼里只剩太平一个人一样。薛崇训的心里现在确实只有母亲一个人,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了。   “母亲,今上怎么说?”薛崇训问道。   太平不动声色地说道:“你上车来,和母亲一起回府。”   薛崇训躬身抱拳道:“是。”说罢将缰绳递到旁边的一个侍卫手里,等别人为他开了车厢的木门,他才弯腰上了车。   豪华的四架马车再次启动,又宽又大的车子确实坐着舒服,稳稳当当的。   “今上执意要传大位给三郎。”太平公主淡淡地说道,一面说一面观察薛崇训的脸。但是薛崇训只是皱眉应了一声:“哦。”   他本来想继续苦口婆心地再劝母亲的,但最终没有再说,总是老调子怕母亲的耳朵都听出了茧,便懒得多言,只是默默地坐着看着她,等着她的态度就是了。两人相顾无言,车厢里很稳但依然有点颠簸,他们的身体也随着车厢轻轻晃动,车轮上涂了油没多大的声响,只是外面那些沉重的铁骑踏得石板路哒哒脆响。   太平公主脸上的神情依旧庄重,有上位者的气势。所以她虽然是薛崇训的亲生母亲,薛崇训在她的面前也总是感觉有压力,一种无形的威压。   不料这时她带着这样表情忽然说道:“崇训,你过来挨着母亲坐。”   他不禁抬起头来看着太平公主,可是她的脸上却依然一脸冷热……他感到压力山大,想想自己都二十多了,还要蹭到娘身上撒娇?如果是普通母亲还好点,关键她是太平公主,这让薛崇训感觉十分别扭,屁股上有胶水沾着一样,久久没法起来。   太平公主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带着怨气的疲惫,颓然道:“你处处卖力,是因为害怕李三郎,和我在一条船上怕连累到你?”   薛崇训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这么说,心里寻思也许是在皇帝那里受了打击?他急忙说道:“世上最靠得住的人是谁?自然是父母,我已经没有父亲了,母亲是我最亲的人。”   此刻他感受到了太平公主的失落与消沉……皇家里那骨子里冰冷的亲情,其实他也不是很有好感,于是心下一软,强自站起身来坐到太平公主的身边。   太平公主听了他的话,顿时有些动容,神情异样:“能抱一下母亲吗?”   薛崇训:“……”他感到有些惶恐,她虽是自己的至亲,但总觉得她更像上峰一样威严。薛崇训的脸色都白了,怔怔看着她:云鬓上的珍贵珠玉闪闪发光,一张端正而艳丽的脸,五官形状和自己有些相似,饱满额头,大眼睛,高鼻梁……熟悉而陌生。   薛崇训不安地看着太平,抬起双臂犹豫了片刻,终于振作勇气,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宫廷贵妇妆扮的太平慢束罗裙半露胸,身材丰腴,肩窝的地方已无寸缕,薛崇训闻到一股稀奇香料的异香,手上触到轻软的绫罗,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太平公主幽幽叹了一口气,少顷她的肩膀轻轻颤抖,好像在抽泣。薛崇训心道:看来母亲是信任我的,不然不会这样,以前她就从来不会把自己的软弱一面在别人面前表露。   想罢他急忙趁机劝道:“母亲,不要再犹豫,决断吧!儿臣愿冲在第一线,为母亲战到最后一滴血。”   这时太平公主忽然推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来,转过头去擦了眼泪。过得片刻,她的脸上已恢复了威压,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说得对,与其猜测别人会不会发难,不如自己把握先机!”   薛崇训大喜,母亲可不是那种朝令夕改的人,她一旦认定的东西,心思是很坚决稳定的,这样的素质是长期干预朝政历练出来的,绝非浪得虚名!相比把希望寄托于皇帝李旦身上,薛崇训觉得自己的母亲太平公主靠谱多了。   他仿佛看到了曙光,起码已经有了一丝希望。努力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他又蹙眉正色道:“现在下定决心,也不一定能有先机,咱们要动手比较麻烦。不过还好,至少母亲已经醒悟过来……李三郎登上帝位还有几天时间,咱们一定要快,如果能赶在他正式登基之前准备好,不给他任何机会,那样最好不过。”   太平公主道:“恐怕时间不够,首先要联络重要的人谋划,然后各人准备也需要时间。”   这时候车队已经进了公主府,到了前殿面前才停下来,太平公主便说道:“呆会再说。”说罢便起身下车,薛崇训忙讨好地扶着她。   从马车面前一直到宫殿的门槛处,铺着一条长绸缎,太平公主拖着长裙从绸缎上走,身上是一尘不染,贵气到了极点。   一个拿着拂尘的宦官躬身小跑着过来,说道:“禀殿下,窦相公、萧相公、崔相公(崔湜)等七位大臣已在前厅等候,急着要见殿下呢。”   太平公主冷冷地说道:“带他们到祈福殿来。”   “是。”宦官忙无比恭敬地应了一声。   薛崇训仍然扶着太平公主,她便轻声说道:“他们定然是要说太子登基的事,你和我一起去祈福殿。”   相比穿着鲜艳绫罗绸缎戴着珠玉宝石的光鲜公主,一起的儿子薛崇训的样子十分老土,他没穿官服,身上一件平常穿的布衣服,长得还黑,犹如一个平头百姓一般,由于骑着马到处跑,靴子上也满是尘土,所以他没有在铺地上的丝绸上面走,站在外面的。   祈福殿筑在一处高台之上,一上台阶便是一个敞殿,靠左阙的一面没有墙,只有一些大柱子撑着,使得这间宫殿就像一个巨大的阳台一样,站在左阙后面的殿中,可以纵情观赏美丽的公主府风景。   太平公主便来到了这里,宽阔的视野能让人心胸更加开阔。   过得一会,一众朝臣进来了,走到太平公主后面,纷纷抱拳执礼。太平公主却依然背对着他们,也不回应,虽然这样有点无礼,但她的身份地位如此,他们也习惯了,并不计较。   这时一个大臣说道:“今天在麟德殿的事,殿下定已知晓,不过今上并没有打算完全放权,议事时提到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免、军国大事仍由今上决策。”   太平转过身来,冷冷说道:“不担心三郎直接除掉你们?”   众人愕然,这么多朝廷重臣,手里掌握的都是国柄,要全部杀掉?那手笔也太大了!   但薛崇训却露出欣慰的表情来,心道:母亲总算醒悟了,人心不在咱们这边,就算他李三郎使用血腥手段,也可以叫住“除恶”,统治基础不一定就会动摇!外祖母武则天当初杀了那么多人,也不见倒台。   或许历史上太平公主后来也意识到了肯定会有武力冲突,可惜太晚了,才会败得毫无反抗余地吧?这回提前下定决心,是不是就有机会?薛崇训也不敢断定,只有等到结果才清楚,在大势面前,作为凡人他感到很有压力。   这时太平公主冷冷道:“我与李三郎已有积怨,他称帝以后,我与他必然无法共存,迟早要分出高矮……要不这样,你们都辞官回乡,放权免灾保得平安;而我毕竟是他的姑姑,只要不再涉足权力,他也没有必要再对付我。就像李大郎(李成器)当初如果自持长子身份非得和三郎争皇位,他们兄弟俩必定反目成仇,重演玄武门之事,但李大郎谦逊退让,他们兄弟不就相安无事感情融洽了?”   她很有诚意地继续说道:“我们也可以这样做,三郎名正言顺的,我们何苦要和他争个你死我活?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她说这样的话是真心还是反话……辞官?好不容易做到宰相,位极人臣,这样就放弃先不说甘心不甘心,以后李三郎坐稳了会不会慢慢清算? 第八章 信你   太平公主说得诚恳,说是要放权,可是大家都将信将疑。和她相处这么久,他们都知道太平是个强势的女人,会甘心像其他众多公主那样默默无闻地淡出人们的视线,孤独到老?   那么她如此说话,只有两种可能:一种便是想通了,真要退一步海阔天空,保得平安;另一种便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和李隆基兵刃相见,拼个你死我亡,故意激将。   崔湜的反应最快,马上就表态道:“殿下所言极是,迟早要分出高矮,请殿下示意,只要您一句话,我等愿调南衙军策应。”   众官听罢皆是愕然……这个崔湜的才能确实有限,就算大家都是依附太平公主的,但其他宰相最看不起的就是他。因为崔湜之所以能当上宰相,完全是靠在太平公主面前拍须遛马讨欢心,他以前常常穿着花俏的衣服,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只为博太平开心……这样一个人,心思都不在正事上。   政变用南衙府兵?亏他想得出来,南衙是三省六部控制的地方,派多水浑、人多嘴杂,等调集好在京府兵时,恐怕消息都被千儿八百人知道了,人家还给你机会?而且府兵本来就是被迫服役的,打异族还能用,你内斗关人家鸟事啊,谁愿意给你拼命!想当初韦皇后下令召集增援长安的那六万府兵,临阵就直接倒戈投降了,反正他们本身就是唐朝百姓来的,是投降自己的朝廷,还能杀俘不成?   这时听得太平改口说道:“崔相公怎么能如此说话?你这是在挑拨关系!我本就是李家的人,岂能和自己家的人刀兵相见?”   崔湜忙道:“我一时心急说错了话,请殿下恕罪……用南衙兵确实不妥,此事须详细商议对策才行。”   太平却皱着眉,缓了口气道:“是否就此退隐,我也很犹豫,但是并未想到要用极端手段,诸位休要再提!身为朝臣,话不能乱说,你是清楚的。”   这下子薛崇训也奇怪起来:刚才母亲明明是想用激将法让众官支持她,可是现在怎么突然改口?莫非刚刚我会错意了?   太平又道:“你们少安毋躁,找机会再劝劝今上。我也会尽量让今上回心转意。传位的诏书不是还没有正式颁布么?别让三郎得逞,这才是我们现在最要紧的事,诸位再想想办法。今天就先这样罢。”   众人只得告退。等他们都走了以后,太平的脸上便露出了忧郁之色,在薛崇训眼里,以前母亲总是那么自信从容,威严而有大家之风,她现在这种神情倒是很少见到。   宫殿中的地板一尘不染,她便在朱红的柱子间缓缓踱着步子,就像嫦娥徘徊在月宫中一样,仿佛有无尽的情思。   “母亲……”薛崇训欲言又止,本想问她是不是决心不够,但转念一想,母亲不是那样的人……可是刚才她为什么就突然改口了呢?要说刚刚在殿中的七个官僚,那是四个宰相、三个重臣,都算是太平一党的骨干,应该都是信得过的人。   太平公主听到薛崇训喊她,便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他,她的眼神看得人身上不知什么地方很疼痛似的。只听得她幽幽叹息道:“也不知是不是我变得多疑了,现在哪些人才靠得住?”   薛崇训一听顿时恍然,忙躬身道:“母亲的做法很对,这事首先要保密,万一被三郎知道了,他心里一急来个孤注一掷,咱们可快不过他……不是我想说别人坏话,刚才那个崔相公我就看不顺眼,不如窦相公和萧相公靠得住。”   太平凄然地笑了笑:“现在咱们的确切态度就你我母子知道,事情还不糟。”   听到这句话,薛崇训只觉得心里流过一股暖流,动容道:“母亲授我身体肤发,我永远与母亲共进退。”   太平道:“如果有一天我们有了厉害冲突,你也会这么说?”   薛崇训断然道:“如果连您都容不下我了,活在这世上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我以前就说过,母亲如果不满,只需要一句话,我立刻便自刎谢罪于跟前,绝无半点犹豫!”   太平忙握住他的手,却用责备的口气道:“大事当前,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可是她自己却说道:“万一不利,我们母子相伴,黄泉路上倒不孤单。唉,骤然之间,想到那些依附我、讨好我、献媚我的人,或是摄于我的权位,或贪图荣华,谁又真正愿意与我为伍呢?你外祖母至今仍然有人偷偷在骂,或许我在别人的心里,也是那种冷血无情、不顾大局的恶毒女人……”   她把自己和武则天相比,但是薛崇训却觉得母亲完全比不上外祖母武则天。武则天恐怕到死都不会认为自己做得不对,临死还陶醉在一种虚荣之中。母亲为什么要说这些话?薛崇训感觉到她的情绪有点低落,她的心还不够狠、不够硬,所以是永远比不上武则天的。   现在一定要让她找回自信果断,否则真就玩完了!薛崇训忙好言道:“母亲不是一直对外祖母念念不忘么?她做的坏事可比您多了,可您仍然在意她……不管别人怎么认为,您永远是最好的人,最值得敬重的人!您没有做错,儿臣坚定地站在您的身边,放手一搏罢!”   太平听罢心里一高兴,露出了一个笑容:“到底还是崇训最好,那些人平时不论怎么顺着你,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薛崇训见状松了一口气,沉吟道:“咱们得赶紧了,第一步先确定参与谋划的人,越少越好,除了必须用得上的人,其他的都要保密。”   太平想了想道:“禁军里的几个将领须得参与,他们是至关重要的人。几个宰相……陆象先不会来,窦怀贞和萧至忠比较信得过,让他们参与,一来可以参与谋划,二来必要之时南衙兵至少不会反戈一击,让我们措手不及。另外薛稷、李晋、贾膺福、唐晙等文臣善谋,可以让他们参与谋划,让布局策略更加完备。”   薛崇训皱眉道:“人太多了!后面那几个文臣除了出谋划策,没什么大用,还是别让他们知道。就两个宰相、两个羽林军将领四个人参与最初的行动,其他人待大势稍定之后再与共谋。这样圈子小,几个人知根知底的,都会比较谨慎。”   太平摇头道:“这种事必须考虑周全,万一谋划出了纰漏,事到临头时再要补救就不好办了。”   薛崇训昂首道:“母亲,干脆初期策划方案交给我来办,我今天就想好,晚上便让其他人到母亲府上来商议,尽早定夺。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完备,而是兵贵神速!”   太平低头沉吟不已。薛崇训忙劝道:“上回我的三河法做得如何?当时姚崇也在洛阳,还有几个御史盯着,他们不是照样投子认输?母亲,你信我么?”   这时太平骤然抬起头来,用鼓励的眼光看着他:“我信你,如果连你都不信,我还能信谁?” 第九章 祥和   春暖花开,紧挨着东市东北面的隆庆坊内,王府豪宅风景绮丽,太阳暖洋洋的一片祥和。李隆基做藩王的时候就住在这里的五王子府了,现在当了太子一年多,仍没搬进宫去,依然住这儿。他还叫人缝制了一个够五个人睡的长枕头,说是要兄弟五人睡一起,当然不是为了搞基,只是表明团结亲兄弟的态度壮大势力而已。   在这样暖烘烘的午后,李隆基忽然收到了一份礼物,是他的心腹谋士之一名叫姜皎的人送来的。李隆基便叫人打开包裹,骤然眼睛一晃,原来是把明晃晃的横刀,连刀鞘都没有,一展露便反射着太阳的明光。   就在这时,门外数人求见,听说是高力士等人,李隆基便即刻宣之入内。进来的人有三个,宦官高力士、谋臣王琚、家奴出身的王毛仲。   王毛仲已有四五十岁的年纪了,面方肚大,本是高丽人,做了李隆基的家奴,因在对付韦皇后时帮李隆基结纳诸多万骑将军,居功至伟,现在已经封了官职,不过平常仍旧留在府上做管家一样的事。   所以进屋的三个人都是李隆基心腹中的心腹,高力士一看案上刚打开的包裹,不禁问道:“殿下,这是谁送来的?”   李隆基若有所思地答道:“姜皎。”   高力士立刻沉声道:“刀可斩断困扰,他是在劝殿下尽早决断!”   李隆基道:“你们也是这样的心思?”   王琚忙道:“薛大郎去幽州联络汾王等蛛丝马迹表明,太平一党可能有阴谋,殿下不如先下手为强!”   除了家奴王毛仲没有多言,另外两人一唱一和,力主李隆基尽早动手。李隆基自己也有这样的心思:除了防止太平先下手;还有一个原因,就算自己登基,重要大权仍在李旦手里,不政变是得不到大权的。   这时高力士也说道:“禁军四军中左右飞骑将领多私谒太平,飞骑主力又驻扎在虔化门,偏偏今上让殿下仍在太极宫武德殿听政,万一他们要鱼死网破,飞骑和南衙兵前后夹击,殿下危也。”   虔化门在太极宫内,是内宫与外宫之间的东面通道,左右飞骑的大本营就在那个地方,飞骑要进攻武德殿的话,中间根本无险可守,所以高力士才有此一说。   时长安的武装主要有两大股:一是禁军;二是卫士(府兵)。   其中禁军主要有四军:左右羽林(飞骑),左右万骑。直接统兵的将领分别有十个旅帅和五个校尉。禁军掌宫廷北部防御,左右飞骑的本部在太极宫虔化门,左右万骑在宫城北面的玄武门夹城。很显然飞骑更近武德殿。   目前太平和李隆基在禁军中的势力:飞骑多数将领更倾向太平,特别是大将军等上层统帅,毫无疑问是太平的人;但李隆基对万骑的控制很好,将军是他的两个弟弟岐王和薛王,刚安排上去的,不仅如此,里面的许多中层将领都站李隆基这边。以前李隆基率万骑击毙韦皇后一党众人时,万骑就跟他干过一次了,他在军中的人气更增一步,更如葛福顺等校尉都是李隆基的心腹。   ……其实李旦有点惧怕自己的儿子,很大的原因就是李隆基在万骑中的人脉。   不仅谋士们在劝,李隆基自己也直觉到了危险,便问道:“计将安出?”   高力士立刻急可不奈拿出了一份策划程到李隆基的面前:“我已经想好了一个步骤,请殿下过目。”   “等殿下一旦正位,当日便率侍卫去虔化门,以圣旨召羽林将军见之,即可斩杀!如果他们不见,便是抗旨,殿下可统左右万骑往击之,羽林将军抗旨不尊本有大罪,军心不稳必败。控制羽林之后,再将外朝的窦怀贞、萧至忠等一干党羽全部问斩,大事可定。”   出其不意,雷厉风行,李隆基一看心下甚是满意,很符合他干脆果断的形象,当下便赞道:“此法甚好。”   就在这时,王琚忽然冷冷道:“我想到了一个人,要不要找郭元振一起商量商量?”   其他三人一听,开始都十分吃惊,因为王琚提到的这个尚书郭元振并不是他们圈子里的人,平时也很少和他们见面,更不是太子提拔起来的人,论出身应该算是皇帝李旦赏识的人……只是态度是倾向太子的。虽然态度向着这边,但如此密谋怎么能找一个中间人物参与?   所以三人十分吃惊和纳闷,实属正常。吃惊之余,他们又寻思,王琚为什么要提到这个李旦身边的人?   都是聪明人,李隆基等略一寻思就明白其中关节了:政变要杀羽林将军,要杀宰相,都是朝廷重臣,就算李隆基登基做了皇帝,仍然没有那个权力,三品以上的官员任免在太上皇手里的。于是一旦刀兵相向,对付的可就不是太平一人了……还有李隆基的父亲!   李隆基脸上顿时露出了复杂的感情来。王琚忙劝道:“殿下还记得中宗时李崇俊谋反吗?”   李隆基默然。那件事他当然记得:当时唐中宗皇帝在位,太子李崇俊不是韦皇后所生,饱受欺负,怨气积累之后就想用政变来翻身,于是联络了一些大臣和将军,胆大包天真就干了!政变开始是很成功的,武三思等好几个人都被他杀死了,但是他一开始就没有下定决心要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怎么样,还天真地幻想着政变之后继续做太子,结果……   一旦刀兵相向,就不是说亲情难舍之类的话可以解决的了。   李隆基不是李崇俊,他可是比崇俊老练多了,玄机他懂,可是,要威逼爱护自己的老父,情感上十分的难受。   人生总是有那么多无奈,哪怕你贵为天子。   这时李隆基的脑子里浮现出了李旦当时把自己按在龙椅上的情形:父亲已经显得有点苍老了,直直地看着自己说,三郎,你可以辜负我,但决不能辜负李唐列祖列宗!   “父皇……”李隆基的眼睛里不由得闪出了泪花。   王琚跪倒道:“殿下,以大局为重!”   李隆基默然,其实心里已经拿定主意了,因为那个老人说的话……可以辜负父皇,不能辜负江山。   但他不愿意当着外人的面,毫无压力地直说出自己的狠心。所以李隆基默然无语,算是默认了,而且颇为有情有义地说道:“要不推迟几天吧,即位当日,父皇刚刚颁布传位诏书,我马上就兵刃相见,一处有情一处寡义,实在让人心寒。”   报仇心急的高力士忙劝道:“按照今上的意思,五日一大朝,每五天他才来太极宫接受一次众臣的朝贺……如果不在即位当天发动,就要再等五天了!不然今上是在大明宫里的,咱们诛杀了羽林将军之后大老远地跑去大明宫,中间不知会不会生出变故。”   王琚见李隆基眼泪团团转的可怜样,他不像高力士,公心之外还有私仇,便缓了一口气道:“殿下等五日也无妨……其实太平真要发动政变会很麻烦,就算他们成功鼓动了羽林军,从虔化门率军南下武德殿需要时间,殿下完全有时间跑掉,然后再去玄武门禁苑调万骑平叛。总之他们做起来会十分困难,不可能太快。我劝殿下尽早动手,是因为迟早有这么一回,不如早做打算,免得给对手以任何机会。”   李隆基道:“对我们最有利害的是保密问题。必须尽最大可能保密,发动之前就我们几个人知道为好……像上次刘幽求他们,跑到我府上进言,我都没同意,消息还泄漏了,让父皇与我的关系一度紧张。”   王琚道:“殿下所言甚是,要是泄密了,今上会不会改变传位的主意也说不定……他本就经常左右摇摆。”   提到李旦,李隆基再次长叹了一声,一种复杂的感情浮上心来,不仅是爱、敬,还有怨……其实他的父亲一直都对他有猜忌。这回果断传位,恐怕不只是因为父子之情,还有如他所说的那样“可以辜负亲人,但不能辜负李唐江山”。作为天子,岂能没有半点公心?那不成暴君了!   门外有两只鸟雀叽叽喳喳的,正在嬉戏,它们简单而快乐,在春天的花朵中友爱地飞上飞下,完全不像人类一般姑侄、父子也要刀兵相向。   这不仅是他李隆基心狠,太平何尝不心狠?就算父亲,如果知道他背地里捣鼓这些玩意,别说传位了,可能马上就要改主意废太子!   想到这些,李隆基不由得再三嘱咐三个心腹,切勿泄漏一点风声。他说道:“到了那天,让王毛仲统东宫亲兵相随,先斩羽林将军,再临时联络其他人……包括我的几个兄弟,暂时不用和他们商量,事发之后他们会知道怎么办的。”   三人都点头称是。   李隆基又道:“至于琚提到的尚书郭元振,更不用告诉他了,事到临头了,他也懂怎么处理。” 第十章 水珠   街上回响着一阵金属的敲击声,伴奏着走街串巷的货郎的吆喝声,优哉游哉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声音荡漾在这春日的明光里,让人生出一股子慵懒的倦意来。   当薛崇训的人马走近时,那货郎一瞧前面的家奴扛的戳灯写着字,还有边上考究的马仗,货郎急忙避到道旁,吆喝也停了下来,用敬畏的眼光看着大摇大摆在街上横行的人马。   薛崇训这是往家里走,本来晚上在母亲府上有次密谋,他是打算留在公主府待到夜里的,但听到家奴禀报说宇文孝有事求见,正在卫国公府等候,好像有什么事儿,他便告辞而回,准备见了宇文孝再来。其实很早以前他就在思考政变的可行办法,已经想过无数遍,所以并不需要临时抱佛脚,事到临头只需琢磨用什么方式说出来让母亲信服就行。   回到安邑坊北街,薛崇训见到了宇文孝,但并未请他到卫国公府去,只带到斜对面的小别院氤氲斋里说话。一面走,薛崇训一面说道:“这段时间你们家的人尽量少和我来往。”   宇文孝听罢有些不快,而且见薛郎连家门都不让他进,心里就更加添堵,但面子上不好表露出来,只得轻轻提到:“宇文姬听说你回长安了,在老夫面前埋怨,你也不提前派人说一声,她本来想去接你的。”   “哦……”薛崇训看了老头子一眼,张了张嘴最后作罢,不想过多解释了,恐泄漏了风声。他已经感觉到老头子的不满,不过想来宇文姬又不是他的正室,老头子更谈不上丈人,也就难得多说,以后他自会明白其中道理……误会是小事,泄密才是大事。   薛崇训想了想说道:“这次我回京是为述职,过两天就得走。我在洛阳听说你弄出命案来了?”   宇文孝忙道:“今天我急着和薛郎面谈,正是为了此事。命案绝非我做的,我做官之后一向谨小慎微严以律己,脏活从来不干。”   薛崇训和他走进小院子门口的一间倒罩房,请他入座之后问道:“查出行刺的元凶没有?”   宇文孝道:“查是查出来了……”   “谁?”   “还能有谁,就是高力士!”宇文孝道,“我按照薛郎的线索查到了接头的人,用了点手段逼问出大概和另外的线索,不料还没来得及继续顺藤摸瓜,那人就死了……现在是一点证据都没有,光凭中间人口红白牙一口说辞。”   薛崇训沉吟道:“还真是他,我当时也想,除了他谁还会对我用如此手段?没有证据也无妨……”   此时他心里已动了杀机,倒不是因为心里憋不下那口恶气,只是高力士居然会用刺杀这种方式报仇,薛崇训心里不禁一凉,仿佛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高力士心中的仇恨……对一个如此痛恨自己的人,只有反过手将其毁灭才好安心啊。至于对错好坏都是浮云,纠结那些东西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么。   薛崇训脸上露出的杀气又缓缓平息下来,他淡然道:“这事就到此为止,你不用再过问了……”   此时他忽然有些后悔让宇文孝去查那件事,万一这次政变失败,太平一党自然灰飞烟灭,恐怕宇文家也会被高力士死死咬住。想到宇文姬,薛崇训心中叹了一口气,她应该是一个真正的好人。本来想提醒宇文孝一句,让他有个准备,随时准备跑路,但又怕泄漏出什么蛛丝马迹,薛崇训犹豫了一阵最终作罢。   说完高力士的事,薛崇训便送宇文孝出门,回身到院子里后一个家奴悄悄说道:“郎君还记得萧衡么?被关在下边都几个月了,平日都是我负责送饭,怕郎君给忘了……”   薛崇训一拍额头,他真把那人忘得差不多了,便问道:“还活着?”   家奴道:“可是一条人命,郎君没发话,谁敢乱来。”   “带我去瞧瞧。”薛崇训道。于是那家奴便带着他先去了柴房,这里有两道地下室的门,一道是通往那间“桑拿”小木屋下面的,是奴婢们生火的地方;另一道门里面是个储藏室,不过现在私押了个人,和地牢一样。   管钥匙的家奴开了门,薛崇训和两个心腹侍卫便沿着石梯走了下去。这通道上方用整块的木板撑着,向下走了一阵,头上还有水滴下来,看来这院子下面应该有地下水脉。   奴仆点了灯,地下室内总算有了点亮光,只听得一阵铁链“哗哗”的响动,一个沙哑凄惨的声音嚷道:“饭……吃饭……”   奴仆道:“用铁链拴着,跑不了,这里不透风,任他怎么叫都没用。”   薛崇训接过灯,循着声音凑近了一看,顿时大吃一惊,面前这个人,哪里还是俊俏的书生萧衡?披头散发,一头又脏又纠结的乱发批在上半身上,脸也被遮得差不多了,几个月没洗澡身上更脏……薛崇训闻到一股异样的恶臭和粪便臭味的混合气味。   “怎么弄成这样了……”薛崇训心中泛出一种说不出的感受。自己竟然把活人折磨成了这样?   家奴道:“那些进官府大牢的人,关得久了都这幅鬼样子,没法子,既然是犯人谁还当菩萨侍候着?能每天给饭已经对他不错了。”   薛崇训陷入沉默,其实萧衡虽然对红颜知己心肠硬了一点,并没有做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倒是薛崇训自己,把一个人关成这样,反而狠毒了一点。他也不用给自己找借口,自己就是这样的人罢?   萧衡这个新科进士、翩翩郎君,栽在薛崇训手里,实在是倒十八辈子霉。薛崇训想了想:人生本就是如此吧,他萧衡再潇洒,能比得上自己的父亲薛绍高贵洒脱么?父亲不是照样被这样关着饿死的?   “这个人不能放走了,否则很麻烦。”薛崇训冷冷说道。   那家奴忙道:“郎君想他怎么死?”   薛崇训又想起了自己那饿死在牢里的父亲,便淡淡说道:“给他弄顿好的,要有酒有肉……然后停止供饭,顺其自然吧。”   “是。”家奴恭敬地应了一声。   “饭……吃饭……”萧衡又喊了一声,他看起来神智已有些不清。   薛崇训心里莫名地一阵疼痛,这时上面一滴水珠滴到了他的颈窝了,冰凉冰凉的,让他浑身都是一冷。   其实他更多的是恐惧,如果政变失败自己落到李三郎和高力士的手里,会怎么死?只会比萧衡更惨吧?   有时候刑不上士大夫这样的话都是屁话,韦后当政的时候,有一个宰相因为政治斗争落了下风,被发配到岭南,韦后又派了个御史下去,赐死那宰相。御史的干法是叫人砍了毛竹编成竹篾,然后脱光那宰相的衣服,把他放到竹篾上来回拉,直到把身上都肉都刮光,只剩下白骨……   记忆里的历史上,薛大郎是怎么死的?薛崇训忽然很好奇,但实在记不得,反正是被李隆基赐死的,太平公主的四个儿子,他李隆基的表兄弟,只活了一个。   ……   宇文老头子回到家时,宇文姬异常热情地上来嘘寒问暖的,终于用不经意的口气说道:“对了,爹爹见到薛郎了么?”   老头子一听就气不打一出来:“见是见到了,连府门都没让进,还叫老子以后少和他来往。”   宇文姬脸上的热情顿时凝固。本来她还特地仔细妆扮了一番,精心画眉、施上胭脂,特别是她引以为傲的朱唇,更是涂得一丝不苟,让她那张原本就妩媚的脸看起来更加娇美动人,犹如春天的花朵一般,美丽而不失格调。平时的男装也没穿,穿了一身半新的浅色襦裙,虽然看上去很普通的衣服,颜色也不鲜艳,但她可是精挑细选的,要的就是这种内敛的美。颜色和质料不夺目,但是裁剪得非常精细,力求把她那婀娜的身材衬托出来,大的地方显得更大,小的地方显得更纤细。   如此上心,为了什么?她有点难以置信地说道:“他真这么说?”   老头子哼了一声,板着脸径直就往里走,也不想多言。只留下宇文姬呆呆地站在门边,脑子一片空白,真不知在想什么。   她拉下脸,默默地跟在老头子的身后回屋去了。回到闺房,坐到梳妆台前面,她怔怔地看着镜子发了一阵呆。   难道是他已经感到腻了?宇文姬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娇媚的脸,对自己的长相还是很自信的,到大街上随便一走,能比她漂亮的还真不常见……但一想到宫里那个艳名远播的金城公主,她又有点不自信起来。   “只图自己快活,腻了就丢,这样的人,值得我上心么!”宇文姬满肚子怨气骂道,“就当自己倒霉,白白便宜了个畜生!尽早脱身比较好!”   “恨你!恨你……”她又感到十分不甘心。   转而之间,她又想起城隍庙他勇敢地挡在自己的前面,那健壮的身躯犹如一座大山,能遮风挡雨的大山……悲壮而美丽。   不过,如果他真的是个为了情义不顾性命的人,还会计较出身么,非要娶个公主才行?恐怕正如他亲口所言:作为一个贵族,无法忍受女人死在自己面前的耻辱。   于是宇文姬先是愤恨,然后是怀念,现在又清醒了一些:从平日他的言行处事来看,可不是个舍己为人的人,或者说他根本就很自私!城隍庙那次事情,不是为了爱,只是他的一种信念?   宇文姬也觉得自己真是犯贱:那个人卑鄙无耻,他自己的什么狗屁信念,关我什么事?贵胄什么了不起,瞧他那得瑟的,不就是有个厉害的娘么? 第十一章 畏惧   薛崇训吃过晚饭,傍晚时分才去公主府。另外四个文武官员都还没来,窦怀贞和萧至忠估计快到了,两个将军得晚点才行。听说母亲在“金光堂”,他便沿着湖边赶去那里。   金光堂是公主府里的一处佛堂,名字来源于长安西面的城门“金光门”。佛堂和城门的关系其实七弯八绕的,因为金光堂在一座小山上,那小山又是湖中的一个岛屿……湖泊里的水来自于漕渠,正巧那条漕渠是从靠近金光门的地方进城的。给金光堂取名儿的人真是个人才……   唐朝的建筑有个特点便是大,现在的大明宫面积是后世北京紫禁城的好多倍,不仅如此,上到贵胄下到黎民的住宅都比较大,很多官员的家里都种着菜,府里几十口人吃菜都不怎么买,种得是不少……在长安城里是可以看见各种庄稼的,城里有些偏僻的地方根本不像城市,好像乡下。   太平公主府的面积更不用说,薛崇训为了去后面的金光堂,是骑马走的。过了一道拱桥,他下马步行,沿着石梯子向山上爬去。   进了金光堂,一尘不染的木地板让人感到一阵舒心,这地上就是直接坐到上面或者躺着也不嫌脏啊。这时他看到了太平公主,顿时微微有些惊讶,因为她身上竟然穿了一身素雅的衣服……在薛崇训的印象里,她喜欢火红热闹,衣服总是华贵而艳丽的,很少会如此素净。   “这些日子我不见外人了,斋戒几日吧。”太平淡淡地说道。   薛崇训回顾左右,房子里就他们母子俩,非常安静,有个太监在外面,拿着拂尘无聊地站着。   她居然要沐浴斋戒,恐怕和薛崇训一样,内心里都比较担忧。确实,真正想到政变的具体了,才会发现强大的势力都是浮云,要干事照样困难重重。   薛崇训看着太平,忽然之间觉得现在她的这副打扮更有气质,或许是他的审美更倾向内敛美的关系吧,对于大红大紫的张扬艳美,反而缺少赞同。   太平公主的身材特别丰腴,正适合唐代的审美,面部轮廓也是大方饱满,没有一点小家子气,这才让她平日特别有气势,和长相也有关系。今天她的妆扮的神情和往常又有些不同,衣着素净,神情之间有些郁色……但在薛崇训的脑子里,嫦娥的形象好像总是穿的白衣服,今儿一看,母亲穿着素白绫罗长裙,竟他总是想起月宫里的嫦娥……   这时太平公主问道:“你想出办法来了么,步骤呢?”   薛崇训忙抱拳为礼道:“回母亲,已经想好了。我想过很多回,觉得刚开始的第一步杀招不能用羽林军……”   太平公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她这段时间应该也在构思政变的事。   薛崇训接着说道:“如果用羽林军开局,其中有两个困难实在没有办法解决,一是预谋,我们只能让两个将军事先知道,如果消息在羽林军里扩散,禁军里人多嘴杂成分复杂,恐怕泄密;二是速度,临时调动军队,从动员到出击,花费的时间太长,无法做到出其不意。玄武门的万骑还在李隆基手里,咱们如果不能出其不意给予致命一击,后面就难办了。”他说罢沉吟犹豫了许久,沉声道,“我的想法是用飞虎团!”   太平不解道:“飞虎团?禁军有这股人马……哦,你是说洛阳的那支私兵?”   薛崇训眼睛里露出一丝兴奋:“正是!飞虎团全是河东人,士卒都无甚背景,几天之内消息不可能传到上面来;几个将领也全是我的人,靠得住。另外,他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勇猛之士,战斗力不弱。所以我想来想去,唯有这股人马最适合!”   太平沉吟道:“可是只有三百人,能做什么事?你先说说打算。”   薛崇训道:“太子住在隆庆坊,每日在亲兵护卫下去太极宫办公。我留意观察了一下,他每天的路线和时间几乎都是固定的,身边只有三百余骑兵。上朝之路,便是我们的机会。我先密调飞虎团潜入长安,然后马上部署出击,直接歼灭太子一众人,实施斩首行动。先杀太子开局,然后冲进五王子府斩岐王和薛王……如此一来,万骑已是群龙无首,母亲再命羽林军穿过太极宫,逼到玄武门之下,以‘太子武力逼宫,非法夺得帝位,大逆不道,帮凶者灭族’为出师之名,瓦解万骑。”   “乍一听起来不错……”太平皱眉沉吟道,“只是飞虎团还远在洛阳,从秘密调进长安到斩杀太子如此繁冗的过程,中间只要有任何一处出了差错,全盘皆输!”   薛崇训道:“没办法,我想过长安的所有甲兵,没有一支靠得住,母亲府上多是卫士,恐怕调他们做这种事有点玄,其他人又没有那个实力。”   正如薛崇训所言,天子脚下无论是大将军还是宰相、或是皇亲贵胄,都不敢在长安城里私养太多武装,否则就是谋逆,家里私藏超过十副盔甲都够得上谋逆大罪了,更别说几百几千甲兵,除非是禁军和府兵这样的国家军队。只有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要强势一点,府上的武装力量够看的:李隆基本身就是太子,东宫卫队是制度承认的武装;太平公主那是恩宠,但在公主府当值的人也多属于宫廷卫士,由官宦家的子弟组成,成分复杂,干谋逆这样的事不太靠得住。   现在优劣明显:表面上太平公主的势力庞大,占据了绝对优势;实质上要硬拼,太子比她强多了。东宫卫队虽然人不多,但作用到现在就体现了出来,还有名分,李隆基一旦登基,皇帝名分是非常管用的,名正言顺,更容易争取到禁军,再加上胆量和人心,形势简直对他太有利了!   太平公主忧虑道:“你这个法子真算不上好,中间漏洞太多。最大的漏洞便是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长安部署?还有三百人对三百余重骑兵毫无优势,你们还没有盔甲和长兵器,打不打得赢?就算打赢了,李隆基跑掉了,直接去玄武门怎么办?”   薛崇训叹息道:“还有其他办法么?我敢断定,一会他们四人来了,如果母亲问策,他们肯定会建议在武德殿动手,羽林军和南衙兵夹击这种办法……母亲,你觉得哪个办法好?或者还有其他办法吗?”   太平公主脸色苍白,左右踱着步子,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她喃喃道:“真的只有鱼死网破?”   薛崇训心中大急,急忙抓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道:“母亲,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切不可犹豫退缩,否则不用拼,咱们已经输了!”   “你是在叫大家都去送死!”太平情绪有些失控了,此时此刻,薛崇训是第一次见到她暴露出软弱的一面。是的,畏惧和退缩,是软弱最好的表现。   薛崇训道:“怎么把飞虎团秘密调进长安,我已经想好办法了,问题不大。至于与李隆基一战,唯有血战到底!兵分两路,将其堵在长街上,前后无路……就算他从天上飞了,只要成功阻止他到达玄武门也还有生机。”   他断然喝道:“只有先杀李隆基,才是最好的办法!”   用羽林军一部斩灭太子卫队自然容易赢,但羽林军士卒在宫里呆久了,就怕泄密。   薛崇训的双手放在太平的肩上,已感觉到了她的肩膀在颤抖,她害怕了……薛崇训缓了一口气,说道:“至少咱们还有机会,就搏他一回吧,就算输了,已经尽力也是如此结局,也没什么好后悔,我陪母亲一起上路便是。”   “我……”太平的脸色十分难看。薛崇训忙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抚慰之,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凶悍狠毒的太平公主不过外强中干,心肠根本比不上他。在心理上,恐怕她这个母亲此刻反而更依赖儿子。   薛崇训好言道:“记得我学使刀的时候,和汤团练打老是输得很难看,一招都挡不住,他对我说:你想得太多了,心里不是猜对方的招数就是想自己的招数,反而影响应变,不如放开心胸,一心向前。母亲,现在什么谋略都没用,对方不会和我们玩花样,就是要用武,我们只有硬拼。”   太平犹豫了一下,手臂轻轻环绕到了薛崇训的腰上,把头轻轻靠了过来,淡淡说道:“就这样抱着我。”   薛崇训忙大出感情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富有感情:“儿臣愿为母亲死战,永远保卫您的安危。”也不能说是虚情假意,而是他现在自己都很害怕恐惧,不强撑着的话,母子俩一起退缩,只能等死了。   从预知未来起,他就一直活在恐惧和压力之中,只有一根弦绷着,只要放松一下就会崩溃,于是他继续绷着……其实最后的决战临近时,他反而感到轻松了一些,反正就这么一次,是死是活很快就能揭晓,不必再漫长地等待命运的裁判了。 第十二章 礼乐   羽林大将军常元楷、知羽林军李慈、宰相窦怀贞、萧至忠四人入夜之后来到金光堂,六方会谈,一直到黎明方休。   第二天一早,薛崇训便离开了长安,从驿道直走东都。他有官僚身份,可以在驿站换马。   长安距离洛阳,约八百里,一天一夜赶到洛阳压力不大。不过要密调飞虎团进京,估计得几天时间了。   母亲的昨夜的一句霸气外露的话给他的印象很深。在外人面前,母亲仍然是如此威势:你说向东,我说向西,他说向北,这么扯要扯到何时?吾意已决,休要多劝!   ……   这时长安宫城里举行了大朝会,皇帝李旦将正式颁布诏书传位。   朝阳刚刚升起,光芒普照大地,今天是一个明光四射的日子。宫阙在望,高耸如云的殿宇宏伟大气,宽阔的广场仿佛一望无际,这里是世界的中心。漫天的七色云彩给天地之间布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仿佛上苍在凝视着人间的神圣礼仪。   太极殿内外,奏起了钟鼓混奏的帝王之乐。鼓点节奏缓慢而不可抗拒,就像那浩浩的历史长河,宏大而遒劲,无法阻挡。   整齐的铁甲羽林分列大道之侧,文武千官俯首叩拜。皇帝李旦身穿衮服,双手放在腰间,昂首挺胸,挺着肚皮迈着方正的漫步向宫门缓行,在他的身后,便是即将合法即位的新君李隆基。   礼仪是一种气势,李旦的步子踏着浑厚的鼓乐节奏,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神圣、那么合乎章法。自有周起,礼便是中国神州之地文明的象征,不容任何凡人抗拒,李旦此刻心中的一团熊熊燃烧的王八之气,已被帝王之乐点燃了。在这样的气氛中,一种力量感油然而生,拂袖之间便能使江河倒流、万民所趋,权力是上苍赋予的!……他几乎忘记了自己今天是要禅位来的。   李旦喜欢这种大朝会,喜欢这种霸气的礼乐盛会。好在虽然不能做皇帝了,也能当太上皇,每五日都能感受一次这样兴奋至极的快感。想到这里,他才隐隐有些欣慰。   身后作为接班人的李隆基,紧随着父皇的脚步,也是走得正二八经,感动得一塌糊涂。他监国有一年多了,可是从来没有受到过群臣的朝贺,今日算是第一次吧,虽然主角仍然是太上皇李旦。   只有他们父子俩的手提在腰间昂首阔步,其他的宦官侍从全都低着头躬着身体,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跟在后面,更加衬托出了李旦父子的神权。   一路走进大殿,登上宽阔的宝座,扇、伞分列两边,殿中乐师换了一种乐曲,重新奏起了欢乐的调子。一曲罢,众官叩拜于地,毕恭毕敬地喊道:“陛下万寿无疆!”   李旦正位,三郎垂手站于一旁。大殿为夯土板筑,墙壁高三丈五尺,宽敞的宫殿内人头攒动。李旦停了好一会,才缓缓地说道:“众爱卿平身。”故意一停顿,故意说得慢,才显得慎重而威严……其实这样的程序都进行了无数次了,仍然不会让人觉得厌倦。   “朕闻司天台有司奏天象除旧布新,帝座诸星皆有异象,朕敬畏上天,决意择贤子以立,转祸为福。盖有三郎李隆基德才兼修,且有大功于社稷,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李旦说罢对一旁的内侍道,“颁诏。”   这时众臣大呼道:“陛下三思!”   不知怎地,今天李旦听到这样的劝谏反而很顺耳,多少有点欣慰。   李隆基急忙伏拜于地请辞,神情俱备诚心恳恳地自谦了一番,要太上皇收回成命,待太上皇拒绝之后,他又表态道:“请太上皇仍称朕,受百官朝贺;儿臣自称予,监国处理朝政。”   李旦道:“可。”   在这样雄浑的礼乐之中,李隆基也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气氛,想到数日之后将进行的政变夺权,他内心也是忐忑。看来王琚赞同的延后五日进行是明智的,如果今天就动手,在这样神圣的气氛下,恐怕人心浮动,不好控制,很容易在中间出现意外……就是延后五日,也显得仓促,不过兵贵神速,快速行动应该是正确的。   这时颁布正式诏书,李旦进一步放权,以前太子监国是对五品以上无任免权,现在改为三品,也就是三省六部的核心权力仍在李旦手里,其他朝政都交给皇帝了……显得有点不够爽快,可是李旦是真舍不得放权,权力这东西到谁手里都舍不得,好不容易才能放出一点来。   太上皇和皇帝的权力平衡,表面上就是这么一进一退地平稳而缓慢地过渡。但是,在场的有几个人心里明白,急剧的权力交替正像暴雨前夕的乌云,正在慢慢集聚力量……   大朝过后,李旦在尊贵的仪仗下退出了太极殿,从东面出太极殿回去休息。折腾了一上午,他已有些疲惫。   御辇一路行进,刚停在紫宸殿前时,李旦偶然看见了金城公主正在阙下。金城也急忙走了过来,屈膝执礼道:“给陛下问安。”   李旦一下子想起这个公主不久要和亲吐蕃的,当下态度也亲切了一些,尽量给她一些安慰,便故作关心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金城温柔地回道:“回陛下,金城从妍儿公主那里回来,刚经过紫宸殿。”   李旦笑道:“多和大家相处,以后不知何时能见了。”   “嗯……”金城没有露出任何弥端,无暇的脸上泛着太阳的流光,就像笼罩着一层光晕,如仙女一般恬静。   虽然她如此夺目,但她既不是李旦的女儿,又是李唐宗女,对李旦来说既没有多少亲情,也不能宠幸,再漂亮也是浮云。于是他只知道这个公主要和亲,其他的一概不知,也不关心。   他便随口嘘寒问暖了几句,正要离开时,忽然金城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陛下要金城珍惜亲人,金城贸然进言,陛下也要珍惜哦。”   李旦不解,愕然道:“何出此言?”   金城忽然露出一丝奇怪的冷笑:“陛下不怕伤害您的妹妹么……金城告退。”   李旦怔了一怔,良久没回过神来。他身边有些宦官宫女已经品出味儿来了,不禁神情复杂地转头看着金城的背影……她的胆子倒是真大,不过她倒是敢说,反正要出国门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金城大步离开了殿前,远离之后她缓下脚步,变得六神无主,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忽然想起了去年球场上那个黝黑青年的话“我为大唐的金城公主而战”,那个人虽然是亲戚,却是去年马球赛的时候才第一次注意到,甚至样子都没有瞧得太清楚,更不了解他的为人,谁知道他是不是只是为了出个风头呢……可是,确实让她感觉到了一丝希望,也许通过一系列努力能得到他的帮助也说不定呢。   可是现在,一点点的希望都破灭了。   荒蛮之地,难道我的一生就要在那种地方沉沦到老,空度余生……在偌大的宫廷里面,人口数万,因为没有至亲,能靠得上谁去呢?她对操纵自己命运的李旦父子,莫名地生出了一股怨气!   愚蠢的太上皇!他难道看不明白,放权不仅不能缓和局势,反而会致使形势急剧恶化么?又或是他以前在大明宫里表现出来对妹妹的宠爱都是假的?是啊,涉及到根本利害了,男人还会讲什么情义?   还有那个自喻风流多情的李三郎,也不是个好东西!大明宫里人多嘴杂,金城听过很多事情,有个事情:李隆基和弟弟岐王同时喜欢上了一个漂亮的宫女,李隆基一开始不知道弟弟的心思,便向皇后讨要回府了。结果发现岐王老往太子府跑,李隆基很快发现了岐王的心思,然后私下纠结了一番,还是把宫女送给岐王了……   (后来和杨贵妃那千古绝唱的爱情,最后李隆基也是如此纠结叹息了一番,然后听从手下的谏言把杨贵妃杀了平息众怒。)   金城倒是看得淡了,男女之间的事儿,就那么回事而已。对于李隆基这样表面风雅,内心理智的人,金城这个同宗妹妹,是不会寄希望于他的身上的。   而大明宫里的其他女人,对金城来说,总是充满了妒嫉和敌意,让她时时都小心忍让,为了避免别人背后使坏,她倒是练就了许多心眼。   倒是薛崇训……因为他可以娶她为妻,无论是出身还是其他方面,金城完全配得上他!这也是金城萌生了一丝希望的原因所在,虽然很渺茫,但可以让人做做梦。   这个世上,只有至亲至爱的人,才有可能不计后果地维护他人。其他人,可以帮点小忙,但凭什么要牺牲巨大来无私帮助你?   不过,现在她是不再抱有希望了……当听说李旦要传大位的时候,金城就仔细想过其中关系,她感觉到了暴风雨的淡淡腥味,同时也不看好太平公主,觉得她必败无疑…… 第十三章 莫笑   “没有任何人有权杀害母亲大人,除非我率先战死。”薛崇训斩钉截铁地说道,随即又对在场的四个将帅鞠躬,“薛某请求诸位与我并肩作战!”   这时飞虎团校尉汤晁仁站了出来,回顾其他三人道:“薛郎为尽孝道舍生取义,我们为了什么而战?”   众人愕然,薛崇训也有些不解,但依然保持着诚恳的态度,并不想用身份威压,他想了想说道:“如果有人活下来,拜侯伯、食实封。”   汤晁仁笑道:“这事儿危险,命都快没了,还想什么封侯?”忽然他的神情一正,抱拳道,“不过,汤某仍旧愿意追随薛郎。”   其他三个旅帅这才明白原来汤晁仁刚才在半开玩笑地为大家争功,他们却不敢开玩笑,干脆利索地纷纷说道:“薛郎保卫殿下,我等保卫薛郎。”   汤晁仁继续笑道:“很好,果然都是有胆量的小子,富贵险中求啊……薛郎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了,会死人的。”   张五郎淡然道:“人迟早也要死,大丈夫死在宫阙之下,轰轰烈烈,并不窝囊。”   薛崇训顿时松了一口气,也颇有点感动,“诸位不顾性命,这份情谊薛某定不相忘。”   “就这么说定了,集结飞虎团,半个时辰后出发!”汤晁仁爽朗喝道。   飞虎团没有陌刀和盔甲,但装备仍旧很多,计有铁马盂、帐篷、布马槽、铁揪、、碓、筐子、斧子、钳子、锯子、镰刀、床、横刀、弓箭、箭壶等等,不然没法煮饭吃,也没法砍树扎营。平时行军还要携带粮草,故每名士卒配备有六匹骡马。   但薛崇训称突袭山匪只需几天时间,兵贵神速,下令轻装简行。于是众军把各种工具抛弃在营房,伐木煮饭的东西都不要了,甚至帐篷也不带,只带武器、干粮水袋和马吃的豆饼,每人两匹战马,收拾停当便出发。   因洛阳周边关防有不少人对漕运衙门的事情了解,甚至什么时候给长安进贡都一清二楚,薛崇训无法找到其他借口,只能借口出城剿匪。   他们昼伏夜行,专走偏僻的道路,只有两三百人的小股人马,隐藏行踪压力不大,三天之后进入关内道。   待飞虎团经过长安东面一道依山而建的关隘时,因地势崎岖,只能从这里过境。薛崇训想着部署在关内道的军队多是上番的府兵,府兵又属外朝控制,外朝官吏多私谒太平,府兵将帅们对太平公主的人不会太过刁难,他便硬着头皮率众过关。   守关将领查完薛崇训的身份,见他带着两三百个没穿盔甲的人,便问道:“卫国公带这么多人去长安作甚?”   这下薛崇训不能再号称剿匪,因为关内任何军务他们都无权过问。他指着身后押运的箱子道:“送东西。”   将领疑惑:“送给谁的东西?”   薛崇训佯怒道:“关你鸟事!什么玩意?给老子滚!”   守将脸色微变,红着脸道:“今上午才有东都的官吏过关,我听到消息,说卫国公带兵出城剿匪,不知踪迹;可现在您怎么忽然又要送东西去长安……”   听到这个消息,薛崇训吃了一惊,和众将面面相觑,几天前出城的消息这么快就有人赶着报到京城去了?   年前李隆基在洛阳布了许多眼线,一定是那帮人打小报告!薛崇训一想,既然他们事无巨细都报上去,那么很多事反而不太会引起上边重视。反正马上就到长安了,最迟明早就可以动手,现在才露出蛛丝马迹,问题应该不大。   ……用一小股团练兵进京图谋大事,也只有他薛崇训想得出来。京里各种势力错综复杂,大事就很多了,恐怕没人会关注这样的小事。   正这么想的时候,忽见面前这守将的手不自觉地放到了腰刀上,薛崇训心里微微一紧。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突然身边刀光一寒,只听得“啊呀”一声惨叫,一柄横刀已插进了守将的腹部,那守关将领瞪圆了眼睛,口吐鲜血:“你……你们……”   薛崇训大惊,转头看时,原来是自己府上带出来的侍卫干的好事,他不禁骂道:“你干什么?!”   那侍卫脸色纸白,结巴道:“我……我以为他要对郎君不利。”   “唰唰唰……”关隘门口的士卒立刻拔刀相向。薛崇训身边的众将吃惊,纷纷护到前面,情势莫名地紧张起来。   薛崇训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捂肚子蜷缩着的守将,他真是头大,但现在不能多想,当下便沉住气站了出来,恶狠狠地喝道:“此人竟敢无理取闹!你们拿着手里那玩意想作甚,啊?”   众士卒情知暴起杀人的是权贵,不知该怎么办,怔怔地站在原地。就在这时,城楼上一将喊道:“还不快为卫国公让路?”门口的士卒只得收起兵器,沉默着让到道旁。   薛崇训忙率飞虎团通过了关隘。刚过来,那杀人的侍卫便急忙跪倒在马前,叩首道:“小人一时失手,犯下了大罪,请郎君赐我一死。”   薛崇训扬起马鞭,“啪”地一鞭抽到他的脸上:“没出息的东西,你紧张个什么?看在你妻儿老母的份上,暂且留下你的性命,到战场上去死!”   如果大事获胜,战死的肯定有抚恤,那侍卫急忙磕头道:“谢郎君大恩!”   突然出现的一个小意外在众人的心头蒙上了个阴影,汤晁仁也忍不住说道:“死了个将帅,他们肯定要上报,这事严重么?”   “又不是寇边军情,只能层层上报,最后到兵部,不可能今晚就能有结果。不管了,明日一早便动手,先赶到长安再说。”薛崇训强作胸有成竹地说了一句。   话虽能这么说,但这样的事又给他增加了一层心理压力。疲惫与恍惚之中,他想起上辈子有一次做生意,四处借贷了本钱进了一批水货,既担心被有关部门查获扣留,又担心卖不出去,那滋味真是夜夜失眠,硬是睡不着觉。   现在他就觉得自己马上要崩溃了,人真不是什么压力都能承受得了的。   母亲说得对,整个计划,只要中间出现任何一环差错,就会满盘皆输。现在薛崇训算是明白母亲的话了,飞虎团还没进长安,就已经出现了各种意外……牵扯太多,能算得事无遗漏的那种应该不是人,恐怕是神,不然什么预谋都是狗屁!   众人在马蹄踏起的呛人黄尘中继续赶路,黄昏时分到达了长安郊外,薛崇训率众避到了一座山中修整。他和众将密议:“太早进城恐出纰漏,今晚我们就候在这里,明日凌晨即可进城。东面的通化门守将是咱们的人,明早还有朝中的人到通化门接应,进城没有问题。”   汤晁仁拿出一张临时绘制的草图展开,指着上面道:“咱们在盛业坊动手,郎君确定他每天都从那里经过么?”   薛崇训点头道:“前段时间我派人每日观察,从来没有过例外。届时汤团练率左旅堵住东面街口,其余二旅随我从西头正面进攻,击溃卫队之后两头包抄,力图全歼!”   汤晁仁皱眉道:“我们没有盔甲和长兵器,对冲很吃亏……好在在街面上地方狭窄,短兵相接之后很快就只能胶着厮杀,胜算仍在。”   薛崇训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真实情绪,露出自信的笑脸:“京城里的军队都是水货,穿得光鲜,好看不中用,东宫侍卫里头,很多人是凭关系进去的,为了逃避徭役而已。一无战心,二无本事,大家不用太看得起他们。”   汤晁仁听罢也笑道:“郎君所言极是,咱们飞虎团可都是精挑细选的河东猛士,近来数月每日训练,早已是精锐劲旅,没有盔甲照样是猛士!”   张五郎道:“谁说没有盔甲,竹甲不是甲?明儿一早叫大伙都把竹甲取出穿上,就怕那些娘们似的绣花枕头没力气,射的箭连竹甲都不能穿!”   几个人顿时一阵哄笑,气氛轻松了许多。   这些底层武将,不太懂政治,但知道干的这事儿有太平公主和满朝文武作后盾,也没啥好多想的。既然吃了刀口上讨生活的饭,提着脑袋办事本就正常,所以他们倒是笑得出来,不似薛崇训的笑容很不自然十分难看。   只见大伙儿一手拿干粮,一手拿水壶,大咧咧地盘腿坐在地上吃喝,横刀还抱在膝盖上,面上的笑容很是干净。薛崇训有感而发,不禁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好诗!”边上一个将领一边嚼一边赞了一句。他便是右旅旅帅李魁勇,长了个又大又圆的脑袋,勇力过人。   就在这时,张五郎“噗哧”一声,把嘴里的干粮和水都喷了出来,喷得那李魁勇一头一脸……李魁勇愕然道:“你干毛线?”   张五郎没好气地说道:“李魁勇,你懂个屁的好诗,差点没让老子一口气走岔了!”   ……通常一个团是左右二旅,薛崇训的飞虎团独是左中右三旅,右旅旅帅便是那圆头李魁勇,左旅旅帅张五郎、中旅旅帅鲍诚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