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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乱志》第一部 穿云谱第七章 图画妖娆此间意 词曲缠绵那时心

fu44.com2014-07-06 13:47:25绝品邪少

        第七章 图画妖娆此间意 词曲缠绵那时心 安鸿风慎皆是一怔,继而向折翎望去。折翎微微一笑道:「议事厅前大旗三面,正中那面便是斗大一孟。砦主尊位后所挂锦绣之上,亦是孟字当中。我虽愚笨,却也知砦主只是提线木偶。砦主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每每议事之时,砦主眼光只在我身边巡逡。说不得那主事之人不由砦主反由我吧?砦主宽心,但听令便是。」  王砦主知巧云即将告知折翎一切,却不知后果究竟如何。眸中精芒再不隐匿,收笑意起身抱拳道:「既如此,小人敬候召唤便是。祝将军言到功成,得偿所愿!」  折翎笑意更浓,拱手一礼、转身便走。陆大安在身后如影随形。安鸿风慎对视一眼,亦是紧紧跟随。未行几步,折翎停步道:「折翎身边人虽是女流,但大节大义之处,一向不让须眉。金狗肆虐,屠我宋境,自富平至此她皆看在眼中。下人虽做出助纣为虐、与虎谋皮之事,她心中却必定苦痛万分、恨其助残暴金、怒其为胡人犬。今日之事,恰是拨乱反正之机。她定会与我同心坚守此处,自此便可放开胸怀,与我再无隔阂欺瞒。还请王砦主尽速秣兵历马,以待大战!」顿了一顿,侧头回望,痛心道:「看在她面上,只要你等全力助我守砦,前番做下之事,我……我便既往不咎。」说到此处,又是重重一叹:「只不知为何你等身为宋人,却做金人走狗,丧了我箭营这等英雄弟兄!」言罢,向后一抓陆大安手臂,大步流星而去。  陆大安虽是粗豪,但也听懂了折翎所言之意。想起生死不知的佟仲和花溪峡那场险些丧命的血战,双眉一拧,就要抽刀。恰此时,折翎如未卜先知般探手将其右臂紧握。陆大安只觉臂间一股大力无可抵御,只得压了怒火,乖乖随行。  二人身后,安鸿对一切早就有所猜测,故虽不愉却也未变面色。而一旁的风慎却心思飞转,一双眼珠滴溜溜转个不停。把折翎适才所言想了又想,再思及自己在克里斯蒂娜房中偷窥之事,只以为折翎念头转错,尚不知巧云亦非命王砦主做事之人。遂暗暗打定主意,为克里斯蒂娜提前报些信息,以便得其信任、重提自山后脱身之事。甫一出门,便急切开口道:「折将军、安公子,时间紧迫,不如我们分头行事!折将军自去安排稳当,安公子再出砦侦敌、谨防夜袭,在下这便回房准备写予张枢密的信笺。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折翎颔首道:「风先生所言极是!二弟,便依风先生所言。」  安鸿风慎双双拱手应诺,转身离去。安鸿身法飞快,一瞬便没了踪影,剩风慎甩袖独行。折翎望着风慎洒然背影,松开陆大安手臂道:「陆兄弟,你可信我折翎?」  陆大安粗粗出了口气道:「折将军说的哪家话?可是把我当外人么?」  折翎缓缓负手于后,再问道:「击退金狗与为箭营弟兄报仇,何者为重?」  陆大安双拳一紧,瓮声怒道:「自然是为箭营弟兄报仇为重!佟仲至今生死不知,林童田力丢了性命,谷山李七重伤难起。这桩桩深仇,将军不都说是那王砦主及其同伙所为!既如此,将军为何阻我杀这狗贼?」  此时山风渐起,天边一弯新月初升。折翎仰首遥望,有所思道:「此砦所处之地乃三国时西蜀诸葛武侯亲选,邓艾偷渡阴平时已被后主荒废,不然邓艾怎能成其大功?如今我西军残部守住大散关,金狗无计可施。遂欲效仿邓艾,借此路入蜀。此砦虽险,但我箭营弟兄能战者仅余七人,羽箭不过数百,如何抵挡金狗如狼似虎?唯得举砦一心,事方有可为。如若此砦不守,放任金狗入蜀,则三分归晋之故事重演,陕西路金狗抢掠屠戮惨剧亦将复现蜀中天府之地。我大宋山河破碎,百姓亡身丧家者何止千万!这千万性命,与我箭营兄弟性命孰轻孰重?若折翎仍是昔日江湖一草莽、此处亦非山河攻守之地,今日必斩此卖国狗贼于刀下,为佟仲及箭营兄弟报仇。可如今身为西军一卒,当此紧要之地,身负江山重任,如何能肆意所欲、快意恩仇?大安,大安,箭营兄弟十数条性命与我大宋万千百姓性命,又是哪样为重?」  折翎方才对王砦主一番说话虽是凿凿,可巧云入砦后所言所行不尽不实。虽强行压下疑虑不问,却在心中化作惴惴。如今揭蛊在即,难免怀了戚戚在胸。将胸中气附在这一段话中,似自坚又似说与陆大安听,语气由平静转作激昂,再由激昂化作沉重,最后变探问收尾。一波三折,将心中鼓荡展露无余。陆大安静立一旁,将言语听了个七成明白,却把这情绪收了个十足。闻折翎探问,不甘之下略带黯然道:「将军所说诸葛邓艾,我却不懂。但砦子险峻,金狗要由此入蜀攻打我大宋,我是听真了的。金狗残暴,小种相公便是死在他们手中!为阻金狗入寇,我西军同袍不知战死多少。天杀的厮鸟在中原陕西又害了我宋人百姓无数,自不能再放这群牲畜入蜀。只是……只是这箭营兄弟,就该白白丢了性命么?这……这这可怎么处?」  折翎倏地转身,将眼盯了陆大安道:「我等先杀金狗,后顾私怨。击退金狗保住砦子之后,再与他算我箭营之事,如何?」  陆大安低头看地、切齿抿唇、脸上刀疤微微抖动,半响方道:「别无他法,只得如此!」言毕将眼光一抬,撞见折翎殷切目光,猛然醒悟眼前人乃是自家将主,慌忙单膝跪地、抱拳垂首、轰然应道:「陆大安谨遵将军差遣!」  陆大安被折翎扶起,却见他不言不语,神情不属。不知何故,亦不敢打扰,只好叉手立在一旁。此时,不远处的议事厅中传来杯盏及木椅破碎之声,声响之中,夹杂着几声喟叹,充满愧疚无奈。折翎闻声回神,望议事厅摇首自语道:「云儿近来面含悲苦,砦主墙上厅中亦带愧疚,此事或有隐情,尚未可知。」言罢,一面想着如何向巧云发问一面负手往坪下行走。  陆大安随折翎缓步而行,盏茶时间方到中坪。折翎远远望见自己所住居所,便停步不前。陆大安见折翎时而微微摇首,时而放眼远望,时而侧脸蹙眉,时而轻轻一叹,时而双手握紧,时而起步欲行,却不知为了何故。心感自己是个只知厮杀的粗人,不能为将主解忧,不自觉间亦是眉头蹙起。侍立片刻,耳听折翎吩咐自己往砦墙换岗,遂行礼离开。  折翎独自往居所去,推门而入,房中却只有晓月一人。适才折翎走后,巧云冷着脸将晓月腕骨接驳,又扯了布条为她裹好便出门去。晓月未得小姐吩咐,不敢再次擅离。加上今日崖边被吓得不轻、回房护折翎时余勇皆尽,只索歪坐在桌前瑟瑟颤抖。好不容易稳定心神,想着如何将自己所见之事告与折翎,又怕折翎知晓后会对巧云动手,胡思乱想之中伏在桌上昏昏睡去。  折翎推门声响将晓月吵醒,慌跳起掌灯。灯火照见是折翎回转,不由喜出望外,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抓住折翎衣袖,眼中关切、口中嗬嗬,却不知如何是好。折翎甫一进门便被她抓住,登时一头雾水,见她满面焦急,疑惑道:「晓月,你可是有事要和我说么?」  晓月听折翎温言,心中担忧关切大起,盖过其余,忙不迭点头,可一时之间又不知如何表达。闭门帮折翎除弓解箭后按了他在桌前坐下,忍着痛双手一齐比划。折翎见她手舞足蹈,状略滑稽,心中的愁结稍为之缓,微笑道:「你这丫头,且慢些。我看不懂你手语的,待云儿回来,你讲给她,再让她说与我知便是。」  语出折翎之口极为平缓,入晓月之耳却变作一惊。晓月心中再生两难,念转身静,再无动作。折翎见她不动,只当她听了自己所言照办,遂未将此事挂心,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道:「晓月,去娜娜房中看看。若是云儿在那里,请她回来见我。」  晓月听闻克里斯蒂娜之名,先是骇的一抖,继而猛省:「观小姐动静,并非真心想要加害将军。若有所为,皆是娜娜逼迫。我何不将崖畔娜娜行事告与将军?将军降服娜娜,小姐自然不再图谋将军,亦可为坠崖的白小六做主。」心中想着,便又忍不住向折翎比划开来。见折翎满面茫然,直心急如焚。忽瞄到桌上一角摆着的笔纸,心下大喜,用舌尖润了笔锋,一点点勾画起来。  晓月虽自幼服侍巧云,却因身有残疾而未通文字诗画,只是学了日常礼数。此刻想使水墨表达心中所想,只觉得千难万难。艰困勾勒出一长发女子之相,便急慌慌用手去指对面克里斯蒂娜居处。也亏得折翎心思敏捷,皱皱眉便张口道出克里斯蒂娜之名。晓月忙不迭点头,大为欣喜,提笔再画。  折翎觉晓月与平日乖巧大不相同,兼见她画的古怪,遂渐渐凝了心神在桌面纸上。晓月一点点的画将下去,又绘出一唇角若有涎水之男子,手执王字兽首,不由疑惑道:「小六?」  折翎话一出口,晓月便是花容一惨,继而拼命点头。稍稍平定了下心神,便指了指画中小六,又指了指自己,向着克里斯蒂娜居处,以笔为刀,向前刺出。  就在此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晓月吃了一惊,手中笔滑落地面。定睛一看,来人明眸杏目,正略显吃力的搬着一具瑶琴,乃是折翎欲寻的巧云。  折翎起身,将琴接过安置于桌上,瞥见琴尾古旧划痕,心中一软。将手探出挲过琴身叹道:「久不见此绿绮!乱事之中、辗转千里,云儿你竟还将它带在身边?」  巧云手按琴弦,转眸挤笑道:「当日你我在京口重逢,我失口抱怨所奏之琴音色不佳,你便从红玉姐姐口中问明我所愿,千里迢迢觅得此琴。绿绮古琴,再贵重在我眼中也是寻常。可这琴中却有廿三郎浓浓情意,我怎会随意丢弃?我身娇弱,故托在娜娜处保管。娜娜不负我望,完璧至今。只是此琴不知你费了多大代价,花了多少精力方能得回?想来便让我心疼。」  折翎想到昔日求琴之事,不由会心笑道:「只一具琴,寻到买了便是,哪有什么精力代价?」  巧云笑着白了折翎一眼,捏粉拳在折翎身上作势一捶道:「又来说些轻巧话糊弄我!此琴通黑泛幽,若绿藤绕于古木之上。即便并非司马相如当年那一具,亦是古物无疑。怎得让你轻轻巧巧购于集市之上?」  折翎握住巧云柔荑,故作神秘笑道:「此乃我与韩五哥二人共守之秘,却不能说与你知!」  巧云素手被折翎握了个结实,心头泛起阵阵甜蜜,柔声佯嗔道:「韩五哥许是已经偷偷告知红玉姐姐了,只你将好事欺瞒了我一个!」  折翎闻听欺瞒二字,忽地从往事柔情中复归现下,面容为之一僵。巧云心细如发,观面容知其心。念起往昔心无隔阂时之恩爱,又见如今虽相敬如宾,却亲密难再,不禁幽幽轻叹。折翎听她叹气,想起适才因琴而起之蜜意,虽是昔日常态,却已久未得见,遂也是一声叹息,将握着巧云的手轻轻松了去。  巧云失落无言,绕坐在桌前调试琴弦,心中转着想要告知折翎的实情,斟酌话语,只觉百般艰难。折翎在桌旁坐下,亦不知该从何问起。  一旁的晓月适才被巧云吓得心惊,趁着二人甜言蜜意之时拾起笔悄悄退在一边,却心忧不知该怎么取回桌上的涂鸦。见折巧二人忆往昔无暇他顾,稍稍心安。待二者之间的情意渐渐消退、对坐无语,便又开始担心起来。  房外夜凉如水,月光似纱,林木之间雾气缭绕,宛若人间仙境。房内灯花偶爆,琴弦微铮,三人坐立不同却皆是思虑无语。  良久,折翎破去沉闷、将晓月拉到身边,抚其肩对巧云强笑道:「适才你未归,晓月手舞足蹈,又兼提笔作画,似有要事。可她所绘,我却难明,只看懂了娜娜,小六,别的却皆是混沌。云儿你善解手语,且问她一问,然后将事说与我听如何?」  晓月闻言,骇的浑身一颤。折翎惊觉,诧异将她打量一番,回首望对坐的巧云,见她亦是面色发白,心中疑窦大起。正欲发问时,巧云抢道:「廿三郎,晓月所说之事,暂且容后。我有一事,想要与你商议。」  折翎应允,便遣晓月回避。晓月心忧,垂首弄衣角、踟蹰不肯去。巧云望着晓月,郑重道:「我已决意与廿三郎生死与共,万事再无欺瞒,你且去吧!需要用你处,我再唤你。」  晓月抬头,见巧云面色尚白,眼中却是坚定平静。遂将眼瞄了瞄折翎,抿唇行了个礼,起身夺过桌上画纸,掩门而去。  折翎怀探询去看巧云,却见巧云微微苦笑,摇首呢喃道:「自幼在我身边,我待她若胞妹!」接着自嘲般一叹,续道:「我与柒柒,许久不见,不知是否已出落长大?」  折翎听得一头雾水,巧云却不再续说,只是调试琴弦。半响,巧云将琴调好,心绪也渐平复,遂双手虚按琴弦强笑道:「廿三郎,可还记得当年你送我此琴时的情景么?」  折翎听巧云再叙当年,心头涌起暖意,颔首道:「我自汴梁得琴,日夜兼程赶回京口。你见琴心喜,至极而泣,在我颊上轻印一吻。那时我年少孟浪,得卿青睐,一腔欢喜无发泄处,直欲癫狂。遂将你抱起,跃往先得月高楼之上。那晚云淡星稀,明月如盘,灯火阑珊去楼颇远,繁华喧嚣踏诸足下。仿似天下只得你我二人,再无其他。你头插碎尾银簪,身着湖绿色襦裙,迎风而立,宛如仙子私下凡间。我痴望于你,直至今日,仍觉不够。」  巧云在折翎语中亦忆起当年事,不由得面色绯红、眼波流转。待听到折翎最后一句情话爱意充斥、发自肺腑,遂动情应道:「将军威武英雄,又是将门之后,而我彼时尚在娼家。能得将军垂怜,心中实在感泣。」  折翎听巧云不自觉间带出了彼时称呼,心中亲切,将手一摆微笑道:「那时你也是如此说!我之心迹,也是如旧一般!无论你在何处、出身如何,我喜欢你便是喜欢你!我乃折氏弃子,宗谱不得入。当日浪迹江湖,亦无今时从军功名。云儿你不也是丝毫不弃,将这终生托付与我?此等话,以后可否不再说了?」  巧云感怀,只觉心中情意竟无法表于言语。起身敛衽,盈盈一拜。折翎慌绕过桌子,将她扶起。荒山险砦、西军箭营、欺瞒疑惑全数不见。双手相执,满是温馨甜美;四目相对,尽是情意绵绵。  有顷,巧云猛省起今日事由,缓缓将头靠在折翎胸膛,甜声问道:「廿三郎,你可还记得那晚应承我的事么?」  折翎环抱玲珑娇躯,鼻尖尽是熟悉的体发香气,神迷道:「自然记得!那晚你在我怀中言道,倦了这世间纷繁,欲求一避世之地结庐而居。我答你道,蜀中峨眉山高水秀、气候宜人。愿与你一同去彼处避世,抚琴舞剑、画眉弄儿、终老一生……」  巧云听折翎将许久之前的许诺娓娓道来,心中的欢喜如沸水般翻涌开来。打断折翎,亦神迷道:「只可惜世事繁杂,多不遂人愿。你我相聚未久,折老将军便遣人来寻你与韩五哥。差韩五哥往刘延庆将军麾下听调,却带同你去梁山剿贼寇。梁山事了,你坚辞不肯从军,带我离去,却又路遇二叔,盘桓了那许多时日。继之靖康国难中从军,富平血海死战……」  折翎听巧云说话,记起当日巧云通知安鸿阵前援救之事,心上多了七分感激,紧了紧怀抱续道:「那时危急,多亏你与二弟来援,否则我必命丧黄泉。曾听闻美人恩重一说,以己度之,古人诚不我欺!深恩厚意,我……」  巧云以手掩了折翎之口,阻他下言,抬头迎上其目光道:「廿三郎,你我间无分彼此,何来恩怨之说?」顿了一顿,鼓足勇气道:「你我并未刻意安排,只是在世间随运而行,竟是一步步近了蜀地。如今蜀中就在此砦山后,峨眉想来已是不远。廿三郎,你我不若抛却此间尘世纷扰,往峨眉结庐可好?」  折翎望向巧云的目光随着巧云之言,自动情缓缓转作纠结愕然,蹙眉沉吟道:「这……」  巧云不语,只是满怀希冀望向折翎。折翎心思昔日之诺,怀抱娇柔之躯,一时间,满腹百炼英雄气化作温情绕指柔,左右为难,不得决断。待目光碰上怀中巧云投来的期盼,心头一软,就欲开口应承下来。恰此时,巧云久候无果,心中原本的无比坚实也就虚了,开口歉然道:「适才砦墙之上,你放过了二师公,此刻砦子人人心中俱是感激。我去劝他们不要襄助金人,自此砦迁往他处,由得金宋各凭自力征战。你我便置身事外,同赴峨眉如何?」  巧云不说这番话,折翎心头尚蒙了层儿女情长。此刻听了巧云言中金人、砦子等语句,如自噩梦中醒来般满身流汗,自忖道:「折翎折翎!你沉湎往日情怀,竟险些误了大事!」咽了口唾沫,双手扳住巧云香肩道:「云儿,莫忘记你我便是宋人!宋人若是皆如你所言般置身事外,则我大宋危矣!此砦当金人入蜀必经之地,合该你我逢其会,到得……」  说到此处,折翎已然全醒,思绪亦得以活络,将负伤入砦后的每桩疑惑全都记起。心中纷乱,纠结丛生,却不知如何开口质问。巧云只觉折翎双手渐渐力大,肩头隐隐作痛,遂娇呼道:「廿三郎!」  折翎闻呼,一震收手,退两步站定,面色复杂。半响,左手握拳、右手摊掌狠狠一击道:「云儿,这砦子可是受你约束?花溪峡外,伤谷山李七、死林童者,可也是你师公么?砦外金人营侧那小营内宋人,可是这砦中人么?」  折翎初问时,声似蚊呐;三问之间,音量渐渐高亢;到得最后,更是挥掌击在侧墙之上,再厉声道:「你随我多年,一向知礼明义,待我弟兄如同爱子。我杀金狗,你也曾多有襄助。自我被伤与你入这砦中,怎地却变成如此?你是何种身份?砦子与你是何关系?你所为可疑之举,我尽皆不问。可你为何……为何纵容砦中人伤我弟兄?又为何与金狗同流合污,侵我大宋江山?你还知不知自己乃是宋人!」  折翎掌中蕴含内劲,劲风到处,墙皮浅砖碎裂,四处纷飞。巧云听了折翎问话,心如死灰、不躲不闪,任由墙皮击打在身,只是默默流泪。一块砖碎正击在巧云面颊,登时红肿。折翎见状,心头一痛,伸了手欲问,却终于还是将手定了在空中。  屋内一片安静,屋外晓月快步行至门前,踟蹰许久又蹑足退去。折翎见烛光下巧云楚楚可怜,向前一步想要揽过巧云,却听巧云自嘲一笑,轻声道:「我也不知自己应否算个宋人!」不待折翎答话,回转坐在桌前,双手虚按琴弦,凝视折翎问道:「将军是否执意在此抗金?」  折翎见巧云面有泪痕,颊间红肿,眸中却尽是安平静谧,自己胸中那为国为民的万丈雄心化成的一个是字竟是哽在喉间,无法出口。有顷,巧云轻叹,手拨绿绮,决绝道:「将军心意,妾已深知!妾十四岁出砦下山直至去岁返来,也做了许多事,但唯有与将军定情一事为妾自择甘愿。将军待妾,天下至厚。将军送我仙桃,妾自当报以琼瑶。此一场大战,正是妾为将军出力之时!」  折翎听巧云所说若有深意,开口欲问。巧云微笑摇头道:「将军不必发问,妾自当全数尽言以告。敢请将军先听我这一曲!」言罢,美目流转,素手轻抚,绿绮铮铮。  折翎心有疑窦,本是神思不属,待琴音响起,转眼望去,却见巧云与适才愁苦悲痛者判若两人,面上容光,身上神采,仿佛重回昔年江南游历时一般。  巧云举目望折翎一笑,曼声唱到:「太行晓色透窗明,画眉黛,试瑶筝。不期相见,飞将若龙城。三十六砦皆俯首,穿云箭,大黄弓。及笄年怀总角性,不知惧,喜贼清。身虽处险,君在妾自平。挽弓问云云不语,得一曲,奏君听。」  巧云所唱曲调,波折婉转,俏皮荡漾。折翎倾耳细听毕,神往道:「那是重和二年,我与佟仲自统安赴中原。途径太行,路见盗匪剪径。我赶到的晚,那些无耻匪类竟将一商队之人尽数屠戮,连尚在襁褓的婴儿也遭毒手。我上得太行,遍寻匪砦,但见匪类,尽皆射死。山后七砦匪首得了消息,聚在紫团峰主砦中欲倚多为胜。」  巧云嘴角微翘,接折翎之言续道:「那日我晨起画眉,试了试琴便听见前厅纷乱。蹑足绕在一边偷窥,不想得见将军。将军独当砦门,发矢如电,每开弓必有山贼毙命,遍地狼藉。那武功最高强的匪首,想使轻功与将军近身搏杀,却被将军一箭钉在廊柱之上。众匪跪地乞命,将军……」  折翎迈前一步,打断巧云道:「众匪何足虑?那时你方及笄,清巧秀丽,一双大眼美不胜收。我射箭杀人,你藏在墙边非但毫不惧怕,反而面带笑容。我射死一人,你便笑一笑。我将那人钉在柱上,你竟笑的前仰后合。众匪乞命时,若不是你对我摇头,我怕要射杀所有人才肯罢手。」  巧云起身,盈盈一礼道:「那时我涉世未久,只道杀戮寻常。幸得将军教导,日后心中方有正邪之分。」  折翎再前一步,将巧云扶起道:「那时我年少气盛,你父当面却仍出言无状。你不责怪,我便已喜出望外了。盗匪虽掳了你上山,却成全了我与你初见。砦中那一望,我便喜欢了你。只是当时痴傻,不懂情爱之事,以致而后一年,每每对月怅然。」  巧云听折翎提及曾随自己上太行游说诸匪造反,现已丧命安鸿剑下的四师公,心痛如绞,花容一黯。紧接着再听折翎自讽痴傻,又忍不住含悲莞尔,假作嗔怪道:「痴傻怎只当时?」舍了折翎搀扶,坐在桌前轻拨慢捻,又开口唱到:「月上楼边,樽酒暖,座间客多情浅。女儿心凉,却见绣帘高卷。转出如旧翩翩,双目盼,遍楼生灿。动红鸾,急拨琴弦,弥彰羞红满面。得月圃中生白草,怀绿绮,千里重见。湖荡扁舟终身订,人近金灯远。喧嚣繁华气多,诺峨眉,一如所愿。心意合,并肩同观双燕,天光忽敛。」  巧云此唱,与前段略有不同。虽然依旧婉转,却多了些柔媚;虽然亦有俏皮,却更添几分绮丽;将女子红鸾心动的娇俏与初承云雨的恬懒表现的淋漓尽致。巧云按琴,羞面笑道:「千里送琴,得上绣船。真不知你是真痴傻,还是故作痴傻!」  折翎神思随曲飞去过往,沉湎中闻巧云言,当时情形顺势出于心脱于口:「红玉嫂嫂可是当夜就拉了韩五哥回房的,我却漏夜跑去求琴,旬月方归,痴傻可见一斑!」  巧云面色更红,轻啐道:「终于肯承认那琴是求非购了么?」  折翎大笑,复前一步站在巧云身边,执其手慨叹道:「我认为太行一别,从此天高水长,怕是永无再见之日。怎知天可怜见,真让我与你京口重逢。上天待我折翎何厚!玉人心中所愿,休说一琴,便是十五满月,我折翎也必登天取之!」  巧云面露感动,猛抬头看了看折翎,却又缓缓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双唇翕动,眼中晶莹,却还是默默低下头去。折翎见她情状,一句「我与你抛开一切,同上峨眉」险些脱口而出。踟蹰良久,最终仍只是闭目将巧云拥在怀中。  巧云亦闭紧双目,将整个身子埋在折翎怀里,只愿天下皆无,仅余此一屋。转念又知此愿难现,此情难再,心中一痛,将折翎缓缓推开。  折翎诧异,却见巧云已端坐整琴。不几声,攻伐之气便已弥漫厅堂。金戈铁马,刁斗的卢,浓浓肃杀好似扑面而来。巧云双目坚毅,抚琴唱到:「身登诸峰绝顶,矢作霹雳惊弦。荡尽俗世群魔舞,破去红尘污瘴烟,清平还与天。北向扫平胡虏,敌酋砌首京观。披甲解民倒悬苦,奔袭饮马敕勒川,莫待鬓发斑。」  巧云每唱一句,心就往下沉一分。而折翎每听一句,怀着的武勇豪迈就多一分。待巧云一曲唱罢,折翎只觉得一腔热血在胸中沸腾起来。不由击节赞道:「御胡虏,保万民,建功业。好男儿生当如此!云儿,唱的好!我与你……」  此时屋外山风大作,吹得林木呼呼作响。隐隐之中,似有春雷声传来。平日里巧云最惧雷鸣,折翎闻雷住口,双手掩了巧云双耳想将她揽进怀中,却发现巧云置自己言语若罔闻,身子发僵,面上如古井无波,依旧端坐操琴。琴声自激越转作悲惋,让人听了愁结满腹,直欲落泪。折翎错愕不知所以,撩衣坐在桌边,静静看着巧云。只听巧云开口唱到:「窗外轻雷催夜雨,如泣如诉心声。斗室唯有残烛明。再无私倚处,难见月华生。君做川陕擎天栋,北御万千旗旌。妾自助力镇三坪。唯念秦淮畔,成双燕儿鸣。」  折翎听出巧云后半词中助己御金之意,心头大喜,待听到秦淮燕鸣一句唱的悲若啼血杜鹃,又见巧云精神委顿,坐在桌前竟似摇摇欲坠,遂赶忙跃起抓住巧云双肩,骇然惊呼道:「云儿!你没事吧?」  巧云面色苍白,强挤笑道:「当年红玉姐姐曾说我思重体弱,不易抚琴,将军是知道的。今日只是太过专注,有些疲累罢了,不妨事。」  折翎关切道:「既如此,就不要再唱了。我扶你去休息一下!」  巧云挣脱折翎,坐直身子道:「最后一曲,请将军听完。」言罢也不待折翎同意,便抚琴成曲,启朱唇唱到:「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倚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一首婉约词,此时巧云唱来却毫无缠绵悱恻之感。同前几首词曲相比,仿佛内中一丝情感也无。折翎听罢点头道:「这不是那年我与韩五哥上楼时,你正在唱的哪一曲么?」  巧云亦点头道:「正是。此词乃是先祖之作,在世间广为传唱了的。」  折翎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云儿你如此喜爱,时常哼唱。」  巧云面露失望之色,继而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至火盆处摸了摸出门前备好的酸浆饮子,自己浅啜了口,又仔细抿了抿唇舌后递予折翎道:「将军,请满饮此杯。妾有话要说!」  折翎听她说得郑重,心中也是一重。端坐了接盏饮尽,等巧云告己以实。谁知巧云却将话头左拉右扯,只是不说正题。折翎强忍焦躁应答,渐渐觉得双眼沉重、身体疲乏。巧云见折翎委顿,住了口回身,在箱笼里寻出两盏金色灯笼,掰开合好挂在床头,回眸展颜一笑,垂首将折翎自桌旁牵至床前。折翎见了那一对金灯,心中虽是一荡,却仍难敌睡意渐浓。迷糊间只觉得烛火渐暗,四处皆黑,身重难动。巧云轻抚折翎面,敛笑柔声道:「将军暂且歇息,妾有些事要做。事毕便回来伺候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