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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传奇】 (纯爱版) (21-22) 作者:楚无过

2023-11-22 11:46:51

【寄印传奇】 (纯爱版) (21)

作者:楚无过
2021/06/12发表于:SIS 论坛

               第二十一章

  活塞还是夺冠了,悬念不大,却依旧令呆逼们无比失望。大家老觉得这节不
行还有下一节,这场不行还有下一场,再不济也得扳回一局吧。于是湖人便在殷
切期盼中一路滑进了湖底,蝴蝶效应!

  马龙和佩顿不提,科比争勇斗狠又频频哑火,奥尼尔前几场尚能撑撑门面,
到第五场终究被双塔按住脑袋一通猛揍。这球输得无话可说,伤病啦状态啦都是
些唬人的借口,脆弱得不如濒死之人的最后一抹微笑。总决赛MVP 颁给了亲爱的
昌西,而最抢眼的当属本华莱士,虽然后者的最佳防守球员三连冠折戟于步行者
的阿泰斯特。四十一分钟内,大本钟砍下了18分和22个篮板,其中有可怖的10个
前场板,外加3 个抓篮补扣。开场仅十八秒他就造了大鲨鱼两次犯规,到下半场
更是完全控制了内线,搞得禅师在场边顿足苦笑也无计可施。这就导致了一种很
尴尬的局面:湖人的大败固然让人心如刀绞,但本华莱士在活塞球迷的尖叫声中
又难免升腾为呆逼们眼里的一颗新星。

  百事三人篮球赛也同样尴尬。按最初的策划,比赛要在周末进行,据某体育
老师透露,「连拉拉队都请了」,「就是要搞得盛大、正规、热闹」。不料报名
人数太多,组织者又没把好关,小组赛的车轮战在所难免,而这离期末考也没剩
几天,比赛周期必须压缩——除非你想在空旷寂寥的校园里打决赛。由此可见,
正确评估青少年对金钱的热爱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受该失误影响,我们不得不在周二、周四、周五的晚上于东操场矢志把人烤
糊的路灯下各战了一场。结果还凑合,两胜一负,这一负也是打成17平后罚球失
误所致。总体来看,各参赛队水平参差不齐,对我等来说砍瓜切菜怕是多数。当
然,吹牛逼要不得,据我所知,这次比赛光体育系篮球专业的就有七八个人。

  周六、周日风轻云淡——换句话说就是热得要死,我们又在大太阳下战了四
场。一场比赛十分钟不能算长,但加上暂停罚球争执补时,加上赛前热身和公布
成绩,这一忙活起码一个多钟头。所幸四场比赛都出奇顺利,几乎没费什么周折,
我们便以小组第一的身份轻松出线。六胜一负,共积十三分。

  关于战绩,呆逼们调侃说菜瓜都分到了我们组。杨刚不同意,他说:「李阙
如那个菜瓜就不在咱们组嘛。」这话就有点心胸狭隘言过其实了。哪怕李阙如真
的是个菜瓜,他也不在正式参赛名单里嘛。虽然过去的几场比赛他一场不拉,但
据我估计,多半都是提供后勤服务了。没准正是因为他老的支持,艺术学院的老
熟人们才得以成功晋级。当然,成绩不错,七战全胜,拿了满点十四分。真是令
人惊讶。而我之所以知道,自然是李俊奇友情相告。几乎每场比赛后,他都要屁
颠屁颠地跑来互通成绩,然后说:「干得好!加油啊!」在周日下午干燥得几乎
能烫伤人脸的暖风中,他摇着手里的「佳得乐」,兴奋地叫道:「复赛该不会碰
着吧,咱们?」大喉结汗津津的,玻璃篮板又白得耀眼,更让我觉得自己是艘吃
苦耐劳的沙漠之舟。于是我说:「难说。」

  十五号也坐在不远的树荫下——核对完成绩前谁也不能离开——他往这边瞅
了好几眼,叼在嘴角的软中华使那张扬的头颅看起来像只冒烟的夜壶。

  于是我又笑了笑说:「很有可能。」此时此刻,我恐怕要再次发自内心地赞
美金钱了。官宦子弟就是有钱,为了这个三人篮球赛,这帮人统一整了身耐克队
服——连李阙如都发了一套。后者的背上印上了汉字「李阙如」,一如十五号的
背上印上了「陈晨」。

       ********************

  晚上母亲来电话时,我正冲凉,之后只好给她拨回去。好半晌才接,声音慵
懒,但依旧明快。问她咋了,母亲说有点累,沙发上躺了一会。

  「还没吃饭?」

  「没呢,」她笑笑:「刚起来,正打算做。」

  「咋了嘛?」我吸了吸鼻子。

  「没事儿,兴许着了凉,有点小感冒。」过了会她又说你也注意身体,今年
雨水多,昨儿个水电站就出了事。我说哪。她说平河水库啊。如你所料,奶奶的
叨语在那头适时响起「看当领导的咋说」、「这才建几年」。她老一直为爷爷新
坟被平之事忿忿不乐,老共产党员当初就差去闹访了都要。我正琢磨着说点什么,
母亲语调一转:「哎,平海晚报你看了没?」

  当然看了。事实上我一连看了好几期,直到周六下午才在文化版里发现了
《评剧往事》专栏。署名自然是张凤兰,还配了张黑白照,宽檐帽,白衬衣,发
丝轻垂脸颊,即便在一团铅印马赛克里也那么光彩夺目。

  专栏第一期写的是评剧的起源和演变,从莲花落子到唐山落子再到奉天落子,
从《小姑贤》到《蓝桥会》再到《樊梨花骂城》,从崔家班、赵家班到庆春班社
再到永盛合班,直至天津三杰流派纷呈,直至白玉霜初登上海滩,《海棠红》轰
动大江南北,值此评剧的发展也算是抵达了顶峰。老实说,打小耳熏目染,哪怕
戏一句不会唱,这些事囫囵半片还是知道一些。然而当洋洋洒洒的铅块字携着油
墨味扑面而来时,我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怦怦直跳。母亲行文质朴散淡,时而轻
快狡黠,时而厚重悲怆,还真有点汪曾祺的意思。虽然读过她不少文章,甚至一
度引以模板来练习高考作文,我还是大呼一声:「写得太好了!」

  「呸,」母亲的愉悦就如同这湖面上的苍茫月光:「这么夸张,还要不要脸
呀你?」

  这一阵母亲忙得不可开交,那边厢巡演刚结束,这边厢艺术学校就提上了日
程,「也幸亏团里有你郑伯伯顶着」。教育局、劳动局、民政局、工商局、税务
局哪哪材料都不可或缺,哪哪官虎吏狼都不好打发。除了政府许可,这校舍修葺、
师资力量也都是棘手的大问题。母亲轻描淡写地说「差不多了」,我真不知道
「差不多」是差多少。

  莜金燕评剧学校也就有个破破烂烂的三层教学楼,了不起加上两个篮球场、
一个学生伙房。是的,伙房,两间漆成屎黄色的平房而已,多半是耳熟能详的门
卫老婆兼大厨。更可怕的是学校连个宿舍楼都没有,以前都是在教室里就地打通
铺,后来学生少了,「寝室」也就自己跑出来了。「甭管咋地,总得有个正经睡
觉的地方」,还有教学楼,免不了一通大修。教师更不用说,评剧老师还好找,
毕竟有姥爷的人脉在——上次去教育厅备案母亲就顺带着见了两个平阳本地的腕
儿,意向还说得过去。那些个艺术老师可就让人头疼了。但凡有点资历的,肯定
不会来,这全招成年轻人吧,也说不过去。上周母亲就说要来平阳一趟,到师大
联络联络,找找熟人摸摸底。无奈「事儿太多,得往后推推了」。

  世事艰难啊,我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你管好自个儿就行了,」母亲忠告:「好好复习好好考试,今年要拿不住
奖学金啊,看咋跟你爸交代。」

  必须承认,奖学金这事还真不好说。本学期专业课拢共开了十二门,需要考
试的就有九门,快他妈赶上初、高中了。毫无办法,教学评估的福利需要安安静
静地享受。这一连两周都在划重点,剩下的也就是上上自习,修为还是要看个人
嘛。显而易见,等着我们的是一段艰苦卓绝的岁月。大学生活如果有什么事关学
习的精华,全都浓缩在这儿了——阶梯教室座无虚席便是一例。半个月前房地产
课就换了个新老师,说是李老师生病,劳她代课。

  真应了杨刚所言,我们再没见过小李,起码迄今为止尚未有任何一例目睹到
小李的相关报告。李老师不是人间蒸发,就是拍屁股走人了。贺老师依旧堂堂正
正,指点起江山来大伙儿都得俯首贴耳,谁让民商两大件是必修中的必修课呢。
值得一提的是,周四晚上老贺拉我们在她办公室开了个会。

  「我们」有点不确切,应该说是老贺的研究生和我,咱也就被逼无奈打打酱
油。根据会议精神,《土地价格的法律分析》是个大型课题,涉及私法、产权和
政府管制的方方面面,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立足平阳本地实践,以案例为材料,
分析私法和公法在产权不明晰的情况下对土地交易的影响。关于我,老贺说是个
本科生,「在物权法方面有点思考」。这就有些言过其实了,当然,无关紧要,
根本没人关心。这个会的唯一亮点,我认为是,该项目「开题太晚」,「经费也
刚下来」,「材料搜集可以在考试后进行,相关讨论研究就要等到下学期了」。

  其实我很好奇李阙如如何看待老贺的新对象,毕竟后者在姓上都不过关。奇
怪的是,那张散发着郁金香味儿的名片我竟没丢掉,而是插到了床头的书架上。

  上周六比赛后,在通往烧烤摊的途中,我有幸撞见了老贺和梁致远。前者衬
衣白裙,像只飞蛾;后者斑点polo白色长裤,宛若瓢虫。残阳在西边天空还留条
尾巴,夜风微醺,蛙叫虫鸣,两人走出家门,妄图在游人接踵的西湖畔打打野食。
这么说有点夸张,他们只是走在西侧甬道上,目的地是不是西湖我还真不清楚,
至于是不是打野食更是与我无关。梁致远看到我,便和我打招呼。假装没瞅见老
贺的呆逼们也不得不停下来问候师长。当然,这声问候还是颇有收获的,毕竟老
贺红脸微笑的样子可不多见。

  梁致远问我们干啥去。我说吃饭。他说现在还没吃饭啊。我说是的。他扶扶
眼镜,似是还想说点什么,我们已大步流星地跟他们说了拜拜。其实我倒真想听
听他能说点什么。

  一路上,乃至贯穿整个饭局的,除了女人、篮球,就是这对新人了。大家都
夸师太思想开明,不愧是教育界的典范。梁致远么,呆逼们质问:「他跟你是什
么关系!」这个问题难住了我,我也不晓得他跟我是什么关系,非常抱歉。

       ********************

  淘汰赛在周五傍晚拉开了帷幕,与我等对阵的是化工系的老熟人。很熟,知
根知底,可以说自打踏上西大球场就跟他们混在一块了。夕阳血一样红,于是我
们就打了一场血战。比分焦灼,群情激昂,近两年的情谊也无法阻止大家脸红脖
子粗。在比赛前所未有地中断了两次后,杨刚的一记超远两分终结了它。名额有
限,毫无办法,竞争就是这么残酷。

  令人惊讶的是,周六上午我们竟迎来了艺术学院的老伙计。虽然周五赛后便
已知晓,但当他们沐浴在早晨八九点钟的阳光下时,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也不能说不可思议,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感觉有点夸张。

  清风拂面,还算凉爽,于是他们的白色耐克队服便瑟瑟发抖,看起来很有士
气。观众也不少,还有拿着单词本的傻逼,这样一来就有些黑云压城的味道了。
热身时,李俊奇笑嘻嘻地跑来说:「呆会儿老乡可别留情面,大伙儿要动真格的!」

  那就只好动真格的了。

  不想陈晨开场就一个两分,之后利用我方失误接连两次突破,打了个四比零。
这火力够猛。我等奋勇直追,却收效甚微,比赛进入八分钟时还落后四分。今天
除了杨刚太软,最大的问题恐怕还出在联防上。两队阵容太过相似,都俩大前一
控卫,机动性强,一个配合失误就会漏人。所以仅有的一次暂停后,我队开始人
人盯防。陈晨突破不成,拉出去放两分,一副志满意得的样子。我只好一巴掌呼
了过去,可以说我使出了吃奶的劲,搂住皮球时就像拍在了奶子上。如你所料,
非常不好意思,咚地一声巨响,皮球弹飞。老乡捂脸倒地,血瞬间就涌了出来,
比赛只好中断。

  李阙如后勤服务很好,虽然有数个女孩伺候,还不轮到他老忙活。而李俊奇
依旧没能得到上场机会,因为陈晨堵上鼻孔后便王者归来。这货戴着护膝护臂,
脑袋上绷着头带,这会儿又肿着鼻子塞上了卫生纸,实在有点莫名搞笑。

  于是我就笑了笑,我说:「没事儿吧?」

  陈晨没说话,而是直接发球。大概是嗅到了血腥味,杨刚这逼总算睡醒了,
当下就贡献了一个抢断。我三分线外接球,来了一记后仰跳投。皮球应声入网,
刷地,非常悦耳。接下来,在同一个位置我故技重施。老乡步步紧逼,张牙舞爪,
却也无可奈何。至此,双方打成15平。还剩几十秒,顶多两三轮进攻。出乎意料,
陈晨接球后突进又拉出,选择了投两分。理所当然,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耳光,
可以说相当可惜。

  我就比较稳妥了,抓板拉出后突破上篮得手,还造了个犯规。即便群众聒噪,
罚球还是小菜一碟,再次稳赚一分。

  对方仍然得到了一次进攻机会,陈晨接球就投,却被手疾眼快的我一巴掌扇
了下来。没办法,球太直,太仓促。几乎与此同时,终场哨响起。皮球再次落到
老乡手里时,他咚地一声把它砸到了地上。后者只好再次弹起,很高,哪怕在胜
利的欢呼中也有点过于张扬了。

  「这哥们儿风度欠佳啊。」李俊奇走来时我说。

  他笑笑,冲我拱了拱拳,说:「恭喜恭喜。」

  然而周日上午的四分之一决赛,我又见到了李俊奇,还有她的大胸女友。两
人和陈瑶站在一起,我从场边经过时,他捅捅我说:「加油啊,老乡!」比赛至
此总算出现了拉拉队,应该是些大一女孩,怎么说呢,很自信吧。

  所以别无选择,这场球我们也打得很自信。对方身体条件不错,又高又壮的,
可惜在战术安排上有点糙,说到底还是缺乏经验。我方开场跳球便得手,一路领
先至终场,对抗是激烈了些,但比赛结果毫无悬念。赛后待遇我还是很享受的,
陈瑶又是递纸巾又是递水,连李俊奇都递上了一根软中华。出于老乡情谊,我就
不客气地接了过去。一番客套话后,他问我下午有啥安排。虽然搞不懂这厮意欲
何为,但我下午还真没啥安排,不出意外的话无非是复习、排练或者找录音棚。
于是我说:「咋?要请客啊?」

  「靠,」李俊奇的笑声太像冯巩了:「还真让你给说对了,陈晨请客KTV ,
老乡一块儿说说话啊,联络联络情谊。」

  舞台我没少上,KTV 还真没去过几次,与绝大多数的同龄人一样,我对这套
声响系统的记忆还停留在遥远的卡拉OK时代。不过问题的关键在于,和陈晨联络
什么鸟情谊啊,有点夸张了。

  「喝酒免不了,」李俊奇捅捅我:「昨天把人虐得那么惨,怎么也得罚酒三
杯吧?有点心理准备哟。」

  我看看陈瑶,真不知说点什么好。

  「放心,有兄弟呢,」这货又捅了捅我,然后面向陈瑶:「你也去呗,美女。」

  同我一样,陈瑶也不大想去,她说得回趟家。大胸女就问:「现在回家?」
我告诉他们我女朋友家就在平阳。于是他们说:「那啥时候不能回,非得这会儿?」

  这个我可说不好,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放到陈瑶身上,多半是电视剧里常见
的那些母女矛盾。对一个准单亲家庭来说,这种事并不稀奇。别的不说,西湖畔
的面红耳赤至今历历在目。那次忍了半天,我还是问了问陈瑶到底咋回事。好半
晌她都没吱声,最后给我一拳说:「还以为你是根木头呢,也不知道问问。」我
就又问了问,回答我的是:「以后再告诉你。」她眼眸闪烁,如垂柳下的湖水般
波光粼粼。

  然而下午李俊奇来电话时,陈瑶还是决定与我同行,她说:「不去白不去,
起码得看着你啊,喝多了咋办?」

  一如约定,李俊奇和大胸女坐在报栏旁的凉亭里。前者喝着罐装可乐,老远
就笑眯眯的;后者穿了个吊带,胸看起来就更大了。「靠,够快啊你俩。」老乡
让来一根软中华,永远这么客气。打假山上下来,天就更热了。大太阳牛逼哄哄,
路人一个个蔫了吧唧的,像是烤箱里的肉排。「去哪儿啊?」我吐个烟圈儿,抹
了抹汗。

  「到了就知道了。」

  「东家呢?」我又抹了抹汗。

  「包厢里等着呢呗。」

  「靠。」这下我就无话可说了,只好再次抹了抹汗。

  我知道用不着打的,但实在没想到校门口等着我们的是一辆捷豹XJ8L. 对车
我不太熟,平常也不关心,不过今年三月份捷豹进军中国市场的消息你就是捂住
耳朵也无济于事。而这辆黑色皇家加长版多半是进口货,起码目前该车型尚未在
我国正式上市。李俊奇主动要求坐前面,于是我便和两位女士坐到了后面。

  司机是个女的,挺年轻,衬衣西裤白手套。这身装扮如同车里的宽敞和凉爽
一样,让我本能地一惊。李俊奇笑着说:「久等了。」

  司机说:「没事儿。」声音轻巧利索,但并没有笑。

  得知目的地是平阳大厦时,我又是本能地一惊,乃至一路上都没说几句话。
不光我,大家好像都无话可说,除了李俊奇会偶尔回过头来喷两句。据他介绍,
大胸女在艺术学院读研二,明年毕业。后者挺挺胸说是的,完了又补充一句:
「你们乐队很牛,啥时候还有演出啊?」

  刚想说点什么,陈瑶就在我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噢。」我回答她。

  到达目的地时近两点,捷豹一直开到了大厦正门口。中央公园郁郁葱葱、鸟
语花香,除了马路太宽,这大自然的嚣张气焰都快赶上我们位于荒郊野外的西大
东区了。而高耸入云的平阳大厦如此真真切切地屹立于眼前,多少让我的膀胱有
点压力。这个柱状物造型非常奇特,应该相当全面地体现了我校园林学院前院长
郭晟的奇特脑回路——底座是八角形,中间是圆形,临近顶端时又突然鼓起一个
大龟头。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平阳大厦建于1997年,222 米,共58层,以8
层为界,下面是商铺,上面是酒店。商铺自然高大上,几乎全省的奢侈品专卖店
都在这里了。酒店嘛,正是所谓「白金六星」的平阳大酒店。以上信息承蒙因特
网、陈瑶,包括李俊奇和他的大胸女友友情提供。

  在大堂招待带领下,穿梭于也不知道什么长毛地毯上时,李俊奇说:「一楼
几个茶点铺都不错,星巴克啦、罗多伦啦都有,前段时间开了个什么日本料理,
也不错!」虽然搞不懂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但除了点头我好像也别无选择。平
阳大酒店有两部专属电梯,外加一部刷卡式VIP 电梯。李俊奇掏出磁卡刷了刷,
后者便直接把我们送到了57层。有点神奇。

  打电梯出来,倒不是什么富丽堂皇震惊了我,而是头顶隔三岔五、雨丝般下
垂的巨大水晶灯。老实说,我有点胆战心惊,生怕它们会星星点点地坠下来把我
等砸个半死。两男一女查验了李俊奇的白金卡后才放行,这种酒店怕是世上少有。
招待们三三两两,男的礼服,女的旗袍,植物般点缀在红褐相间的木质走廊里。
温柔饱和的灯光使他们的脸看起来有点圆滑,像一颗颗在溪流下冲刷了几百年的
鹅卵石。走到前台时,夏天带给我的汗水已完全凝固下来。但李俊奇并没有上前
询问,而是给陈晨打了个电话。

  身侧凹凸不平的墙上镶着两只硕大的孔雀标本,左侧孔雀的尾巴指向一块伞
状的石头,上书三个字,还盖个红戳。颇费了一番功夫,我才发现草书写的是
「平河会」,至于红戳,不好意思,文化有限识不得。

  很快,在招待带领下我们步向包间,而陈晨将像个深闺淑女那样扫榻相迎。
当然,如你所料,该淑女忘了学习一件事——怎么笑。这老乡开了门就往回走,
一句话也没有。直到在乌龟壳般的沙发上坐定,他才说:「坐啊。」他用的是平
海话。真是谢天谢地,不然我还不知道敢不敢坐下来呢。我和陈瑶分享了一个乌
龟壳,李俊奇和大胸女分享了另一个乌龟壳,我们中央还躺着一个更大的乌龟壳。
上面摆着一个烟灰缸,一块表,两只高脚杯,其中一只里还有小半杯红酒。陈晨
抓起来,闷上一大口,半晌才说:「喝什么,随便点。」这下变成了普通话。据
我目测他的鼻子也没啥问题。

  我让大胸女点,大胸女让陈瑶点,陈瑶又让我点。看了看价目表,又看了看
李俊奇,我说:「来支青岛得了。」

  「靠,」李俊奇夺过价目表:「给谁省呢,还是我点吧。」

  然而东家并没有给他机会——「行了,行了,」陈晨抬头面向招待:「就XO
吧,轩尼诗。」

  「你俩呢?」他指的是两位女士。

  「不知道啊。」大胸女撇撇嘴,挺了挺胸。陈瑶瞥我一眼,没说话。

  「把我那瓶大拉菲拿过来吧,再来两个大果盘。」就在招待拉住门把手时,
这老乡又说:「还有半盒大卫杜夫,一起拿过来。」说完这句话,他便放下酒杯,
瘫到了沙发上。很显然,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有点过于消耗体力了。

  女经理过来时终于打开了点歌系统——说来奇怪,大家好像都忘了来这儿的
目的,一个个要么闭口不言,要么东拉西扯(比如李俊奇,一个劲给我吹老崔怎
么怎么牛逼),竟没一个人想着唱歌。仨招待跑了两趟才把东西上齐了。女经理
紧随第二波招待而来,进门第一句话是:「都不见你来啊。」很亲切,笑容如簌
簌掉落的花粉。

  「我倒是想来。」陈晨依旧瘫在沙发上。

  「哟,咋地,你伯伯还能吃了你?」这句是平海话,相当地道。我不由多瞅
了她两眼。此人大概三四十岁,白衬衣西装裤,鹅蛋脸俏生生的,微黄卷发非常
短——可以说在现实生活中,我从未见过女性留这么短的发型,除了尼姑。身材
还不错,不太高吧,也有腰有屁股。这会儿趴在液晶显示器上,臀部更是圆滚滚
的,分外惹眼。于是李俊奇啪地在上面来了一巴掌。「王八蛋,当女朋友的面也
敢这样,再你妈乱来,老娘找李红旗削死你个龟儿子!」她对着李俊奇就是两巴
掌,再大力点兴许能把后者的背给拍直了。李俊奇呵呵呵的,大胸女倒完全无所
谓,已经对着触摸屏点起歌来。

  如此精彩的好戏也只是吸引东家瞟了两眼,然后他坐起来,点上了一支雪茄。
我猜这就是「大卫杜夫」——虽然在我看来怎么看怎么像半截烤糊的牛鞭。很快,
他把烟盒推了过来,但我指指喉咙谢绝了。陈晨也没说啥,一边吞云吐雾,一边
把玩起手里的打火机来。这个火机倒很一般,也不是啥牌子,几十块钱吧,只不
过他那上面有个全裸东洋美女。「开喝吧?」他把火机揣兜里,摆开三个矮脚杯,
随后就拎起了那瓶轩尼诗。

  李俊奇还在呵呵呵,拽着女经理的手,喉结都一上一下的。

  「行了,你鸡巴还喝不喝?」陈晨不满地撇了下脑袋。

  于是李俊奇就不再呵呵呵了。他也摆上三个矮脚杯,拧开了冰水桶:「就着
冰水喝,」这货满脸通红,笑意尚未褪去,「味道更纯正。」

  女经理也是红霞满面,整理了好半晌衣服,然后说:「咦,刚那谁说你带了
个老熟人过来,人嘞?」

  陈晨没搭茬,而是问:「你要不要也来一杯?」「切。」女经理在陈晨肩上
扇了一巴掌就扭了出去。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屁股似是肥了些许。就在陈晨把酒
杯推过来的一刹那,我猛然发现他左手腕上有两道暗红色的疤痕——「丫」字开
口又河流般地交汇到了一起。搞不好为什么,我眼皮不受控制地就跳了一下。

  白兰地我喝过,在小舅那儿、在大学城饭店、在平海的那些平价酒店里。但
轩尼诗XO还是在范家祖宅聚会上纯饮过一次陈年珍藏,入口甜、酸,后来有点苦,
接下来就是辣。黏糊糊地在喉咙里裹上一团,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醇厚吧。学着他
俩的方法加冰尝了尝,也没品出什么好来。当然,我得承认,并不比青岛差。而
此时陈瑶扭过脸来:「给你挑了好几首歌儿,一会儿好好唱。」

  陈瑶很喜欢迪伦的《手鼓先生》,于是我只好唱《手鼓先生》。喝点小酒,
感觉刚好,可以说相当自我陶醉。一曲即将结束时,不经意地一瞥,我发现陈晨
打身后的一个巨型乌龟壳里走了出来。说实话,之前我一直以为是装饰,没想到
竟然别有洞天。他背心松垮垮地耷拉着,挨沙发坐下就闷了一口酒。

  大胸女说:「陈晨你有啥拿手的,我给你点。」

  「你们唱吧,」他又闷一口,犹豫了下:「你看着点呗。」

  在陈瑶唱王菲时,这厮再次进入了乌龟壳。这真是一种令人惊讶的设计,你
以为是装饰,其实是个厕所或者其他的什么。当然,厕所的可能性不大,除非老
乡有尿频的毛病。等陈晨再出来(他已进进出出好几次也说不定),我已经续上
了两次酒。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越喝越有味道。我甚至主动跟东家碰了一杯。
他抿了口冰水,一饮而尽,只是脸上那星星点点的汗珠令人不知说点什么好。李
俊奇唱完《假行僧》——冯巩般嘹亮,璀璨的驴鸣,陈晨又起身向乌龟壳走去。
实在忍无可忍,我只好问问前者乌龟壳背后是个啥。

  「衣帽间?谁知道,靠啊。」李俊奇续上酒,又开始猛吹崔健。这逼中毒太
深,除非开颅取脑怕已无可挽救。

  一曲《Tom Waits 》后,在膀胱的逼迫下,在李俊奇的指点和我的直觉探索
下,鄙人成功地摸到卫生间并打开了门。如你所料,那是另一个巨型乌龟壳,如
果非要说是一口锅,我也不会有太大意见。锅里却精致得令人惊讶,洗面池、淋
浴、造型奇特的马桶,浴巾、睡袍,连洗漱用品都是爱马仕的——如果它真的生
产这类东西的话。马桶正上方裱着一幅梵高的《星空》,淡蓝和浅黄色漩涡直晕
人眼。这恐怕就别有用心了。正常人在排泄时实在不应该思考太过扭曲的东西,
包括一些视觉上的形而上引导。出于健康考虑,印象派哪怕用来擦屁股,也不该
糊在厕所的墙上,我是这样认为的。

  如你所见,这泡尿太过漫长,以至于我的思绪有点天马行空。当尿们开始沿
着马眼无力地往下滴落时,我突然就听到一种摩擦声。或者说撞击声更为恰当,
比如桌腿不够平整,再比如桌沿蹭在墙上。一瞬间我意识到声响来自隔壁,也就
是「谁知道」的「衣帽间」。

  甩完尿液后,神使鬼差地,我隔着马桶把耳朵贴到了墙上。原本我只想试着
凑过去而已,可它自己就死死贴了上去,很凉,很爽。真的有撞击声,而且响亮
了许多。几乎电光石火间,一幅交媾图就打我脑海里蹦了出来。但我还是觉得过
于夸张了,何况除了「撞击声」再无其他声响。冲完水,看到洗面台上大「H 」
标识的洗手液时,我一把就给手腕粗的透明瓶盖拽了下来。

  这是小学自然课就学到的声音传播原理,我也搞不懂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实践
劲头。简直一阵风似地,我便倒骑在马桶上隔着大瓶盖把耳朵凑了过去。确实是
撞击声,很有节奏。此外,还有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同样很有节奏。当下我头发
就竖了起来,虽然这头毛碎从来也没趴下去过。十来秒的适应期后,我搜索到了
更丰富的声响,比如男性的喘息声,比如肉体的拍击声。前者断断续续,像被人
扼住了咽喉;后者厚实低沉,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把短裙撑得裂开的肉屁股。
仿佛是为了印证我所思所想,隔壁兀地响起一声清脆的「啪」。伴着女人的轻哼,
接连又是两声「啪」。「这大屁股。」是的,陈晨喘着粗气说——一字一顿,跟
拿小刀硬剜出来似的,想听不清楚都难。间隙女人说了句——或许是「发啥驴疯」
之类的,很模糊,反正这会儿连呻吟声都消失不见。或许我也该推开乌龟壳,回
到美妙的酒精和音乐中去了。

  然而毫无征兆,随着「嘭」的一声响,撞击开始变得疯狂。厚实的啪啪声也
响亮密集了许多。女人「啊啊」两声,又低了下去,似是呜咽,却又几不可闻。
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不多久,撞击总算停了下来。

  「我多会儿就瞅出来了,」确实是我那老乡忧郁而冷漠的声音:「都他妈欠
得。」很明显这货嘴并不如屁眼儿严实,可搞不好为什么,听起来跟平时不太一
样。「上面也脱了。」伴着「啪」的一声,他又说。我这才意识到这逼用的是平
海话。

  条件反射般,华联的浅黄色肥臀、刚刚的女经理、甚至篮球场旁张罗着止鼻
血的女孩们一股脑地蜂拥而出。摩挲声,木头的咯吱声,然后墙壁「咚」地一声
闷响,只剩下男女的喘息。我不由想到冬日清晨一张嘴就冒出来的白烟。之后女
人说了句什么,很低——但确确实实说了,招牌似的嗓音甘冽而平滑,似一道光
亮直击脑门,我胸腔间那面巨鼓便骤然敲起。她说的是「给妈捅穿了」。还没待
我缓过神,酷似张也的女高音再次唱道:「在人那吃了瘪,拿我这撒气呢,死孩
子。」这回清晰了很多,之后隔壁就安静下来,漫长而干枯。据我估计起码有三
五分钟。相应地,脖子的僵硬感立马就跑了出来。李俊奇的歌声也忽地嘹亮起来。
很熟悉的旋律,Lou Reed的《I'll Be Your Mirror 》,真是不敢置信,哪怕这
货有点五音不全。

  在我犹豫着是否离开时,「去年电视台那个女主持,开始死活不肯,最后还
不是乖乖地跪在老阴B 面前,被呲了一脸尿。」口气很下流,我不明白老乡什么
意思。

  「摊别的女人可不见好使儿。」张也的甜腻一如既往。

  「人不好这口。」她又说。

  「在我面前跩个屁,」似费了好大劲,陈晨说:「要不大伯盯着,老阴B 那
眼神老早连活人都给她生吞多少回了。」搞不懂这个「她」是谁,我楞了楞,墙
上就突然响起一阵摩擦声。等我贴上大瓶盖,撞击声又再次响起,一点也不客气。
还有呜呜声,四处躲闪,忽又变成低喘和轻哼。女人的呻吟很近,那一丝丝婉转
的气流透过钢筋混凝土,透过高级木材和瓷砖,渗出一种说不出的妩媚。摩擦声
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攀上了撞击的节奏——毫无疑问,我那老姨靠在墙上,陈晨
肯定站在她大开的两腿之间,神经病似地挺动着胯部,甚至把玩着两个奶子。我
感到老二硬得发疼,而轩尼诗的醇厚正化作一团团热气在筋骨血脉间四下飞窜。

  就这么持续了一阵,撞击声越发猛烈起来。女人压抑的闷哼在墙壁的摩擦中
逐渐高亢,乃至最后只剩下了哈气声。伴着几声密集而张扬的咚咚响,陈晨的喘
息也兀地清晰了许多,仿佛就黏在墙上。「骚屄!干死你个大骚屄!」气流的末
端,几个字痉挛着滚出喉头,潮湿而尖利,听起来简直像老鼠叫。

  近乎挣扎着,我掀开锅盖,回到了卡拉OK的甜蜜抚慰中。大胸女也不知在唱
一首什么歌,逼逼叨叨的。她把室内仅有的仨人当作观众,手舞足蹈得不亦乐乎。
吊带下的大胸在忽明忽暗中轻轻跳跃,像两只被禁锢的气球,而它们必然,必然,
憧憬着飞到天上去。李俊奇说,你可真能拉,该不会来痔疮了吧?他翘着光脚,
红光满面,嘴里还叼了根大卫杜夫。

  陈瑶问我没事吧,完了就抱怨好几首歌都切过去了,想唱你自个儿选去吧。

  陈晨却一直没有出来,令人惊讶。我尝试着去搜索乌龟壳后的动静,理所当
然,一无所获。猛灌了半杯冰水后,我笑着捣了李俊奇一拳,问陈晨在屋里干啥。

  「靠,」他咳嗽两声:「谁鸡巴知道,有人请客就行。」这么说着,他也往
「衣帽间」瞅了一眼。「谁鸡巴知道,」他又说,与此同时扬了扬手里的雪茄:
「你咋不来一根?」

  接下来,陈瑶唱了首《Pissing In The River》,拿腔拿调,很有味道。李
俊奇又唱了遍《假行僧》,还非要拉着我合唱,令人无比蛋疼。直到郭富城那傻
逼在显示器上蹦出来,大胸女才开始喊陈晨。接连两三声后,他才应了一声,依
旧没出来。他不唱自然有人唱,比如李俊奇,这逼在明明暗暗中扭动着身子,冲
我直招手:「对你爱爱爱爱不完。」我突然就觉得自己掌握了一个秘密,非常不
幸,此时此刻,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种感觉很不好,像块石头铬在胸口,
又像误食了几两巴豆全身虚脱飘飘欲仙。墙上满是凹凸不平的鹅卵石,鹅卵石上
点缀着看起来像蜡烛的灯,窗帘、帷幔、屏风宛若死气沉沉的水草。我这才惊觉
大家坐在一个池塘里。

  陈晨出来时,我们四个人正对着果盘狂啃。音响里的伴奏在大快朵颐间变得
空灵。说不上为什么,我老觉得自己还能吃下去一些东西。「咋不唱了?」他虽
然没有大汗淋漓,但起码也是油光发亮。

  「等你呢呗。」大胸女挺挺胸。

  于是陈晨就跑去唱了一首歌——选了好半天,周璇的《永远的微笑》。还凑
合,比陈瑶是差了点,不过还能听。衣帽间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唱完这首,他
似乎有点意犹未尽,趴到触摸屏上捣鼓了好一阵。当然,我等并未再次欣赏到此
人美妙的歌喉——打小乌龟壳上站起来,他两个跨步就坐到我们身边的大乌龟壳
上。稳住屁股后,陈晨做的第一件事是闷光了杯里的酒。咕咚一声,很响。完了
他给每个人都续上了一点,直到瓶子见底。

  「得喝完,」老乡又是咕咚一声,他显然忘了XO的正确喝法:「还有那瓶大
拉菲。」

  陈瑶瞅我一眼,笑了笑。她俩还真没喝多少,倒是我跟李俊奇各消灭了小半
杯。大胸女唆了个樱桃,嗯嗯两声后问陈晨刚才干啥去了。她声音娇滴滴的——
过于娇滴滴。

  东家并未搭腔,而是向李俊奇要烟,并顺手给我撂了一根。

  「管得宽,机密电话也要打到你眼前啊,」李俊奇搂住女朋友的腰:「晚饭
吃点啥呢,搞定了再回学校。」大胸女说不如吃料理,于是李俊奇就邀我和陈瑶
同去。陈瑶没表态,除了建议唱完歌再说,我也不好说什么。她老今天有点蔫,
不知是来事儿了,还是因为我们身处这池塘之中。

  「可以尝尝看,」陈晨垂头弹着烟灰:「挺不错哩。」他用的是平海话,叼
上烟后瞥了我一眼,又迅速滑到了陈瑶身上。

  陈瑶笑笑说好。我捏着软中华,搞不懂是先抽烟呢,还是先喝光矮脚杯里的
酒。抑或先灌杯冰水?我感到内里火辣辣地一阵翻涌,有什么东西几欲喷薄而出。
幸运的是什么也没喷出来。烟我抽完了,酒抿了一口后便没再动。

  陈晨又进了趟乌龟壳,很快就踱了出来。李俊奇光着脊梁,再次演绎了一遍
《假行僧》。这逼那么瘦,肌肉倒不错,不知道是否踢球的都这样。如厕归来,
陈晨就瘫到沙发上,慢慢地喝完了他的轩尼诗。整个过程中他一声不吭,腿抖得
像开着拖拉机。我不由多瞅了几眼,「再唱唱呗。」他建议。于是我就站了起来,
就这一瞬间,忽地就瞥见他左手腕上那两道伤疤红亮了许多,像是只蜗牛刚打上
面犁过,一如马桶上方的壁画——怪诞、扭曲、压抑。

  临走,陈晨把玩着手里的表说:「老乡啊,平常就该多来往。」他甚至笑了
笑,真是令人惊讶。这种笑我说不好,有点拘谨,像只受惊的兔子。因为这笑并
不见得让人舒服。在李俊奇的哈哈哈中,我没说话,却不自觉地留意着衣帽间里
的动静。当然,什么动静都没有,仿佛这个生命中已经逝去的下午,我在卫生间
里所听到的都是错觉。

  路过前台,我又看到了女经理。她撅着圆屁股俯在吧台上,问我们玩得好不
好。李俊奇说不好,她巴掌就扬了起来。癫痫发作一般,亲爱的老乡就又开始哈
哈哈了。进到电梯里,一种莫名的激动突然就毫无防备地袭来,我不由攥住了陈
瑶的手。

  外面阳光依旧灿烂,博爱而有力地打在所有人身上,我感觉舒服了许多。或
许,是空调房里的气味太过凝滞了。

               第二十二章

  三人篮球赛我等终究没能夺冠。换句话说即,一万块人民币像鸭子一样飞走
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只鸭子从来也没煮熟过——能干沉体育系篮球专业的恶
霸挺进决赛,已完全超乎了大家的预料。那真是艰苦卓绝的一战,论身高,论技
巧,论战术,他们起码都略胜一筹。我方一路落后,狠拼硬磨,直至最后一分钟
人品大爆发,愣是打出了个八比二的小高潮,奇迹般地完成了反超。这种事毫无
办法。同样毫无办法的是,在周四晚上的体育馆二楼,面对另一支篮球专业的恶
霸,我们遗憾败北。后一支的实力未必强过前一支,所以也只能理解为老天爷从
中作梗了。不甘心在所难免——一如球馆惨白的灯光,一如黑压压的人群中闪亮
的发夹,一如呆逼们在终场哨吹响时沉默的汗水——所有这些,大概都会镌刻在
2004年的夏天吧。

  好在亚军也有奖金五千块,从校门口的农行兑出来,无论功劳大小,正好一
人一千。请系里边吃饭自然免不了。这帮狗娘养的,个个血盆大口、嗷嗷待哺,
哪怕已被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折磨得不成人形。

  说到折磨,谁也不能幸免。划完重点就是上自习,没日没夜,这一学期欠下
的债头昏脑胀也得补回来。问题的关键在于,第一,哪怕划完重点,我等所面对
的依旧是文山文海;第二,图书馆、教学楼——只要能塞人的地方——哪哪都座
无虚席,除非六点钟前起床,想找个清净地儿比登天还难。由此可见,选修课不
用考试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这种原则上送学分的课,除非碰上怪胎,没人会为
难你。然而「怪胎」俩字不会刻到脑门上,事实上有不少好老师都是怪胎,所以
还是勤勤勉勉最重要,拿学分冒险不值当。比如艺术赏析课的考核作业,我可是
参考了三篇有关波普主义和极简主义的乐评才得以搞定。其中还有陈瑶的一半功
劳,此学霸无论干什么都得心应手,由不得你不佩服。

  基本上每天,慢悠悠地吃完早饭后,我和陈瑶都会跑小树林里看书——除了
碍眼的垃圾多了点,那还真是个学习的好地方。当然,在她老看来,我也是个垃
圾。多亏了树木葱郁环境清幽,不然我「早被一脚踢出去了」。

  没准就是决赛后的第二天中午,我和陈瑶打小树林西侧窜出来时,神使鬼差
地,竟碰到了白毛衣。她脚蹬一双白色坡跟凉鞋,把碎石路踩得噔噔响。速度不
能说快,但也着实不慢,起码那身圆领休闲白T 和宝石蓝牛仔热裤下的胴体生动
地传达出了一种动态之美。确切说就是,乳房在行进中波涛汹涌,白生生的大腿
于斑驳而婆娑的树荫下直晃人眼。还有那双没穿丝袜的脚,丹蔻点点,你看一眼
尚可,要是多瞧几眼,难免眼花缭乱。何况也不会有人给你时间去仔细地打量一
位光彩照人的女士。比如陈瑶,冷不丁地就在我腰眼上捅了一下,于是我就嗷地
叫了一声。有点奇怪的叫声,沈老师只好瞥了我一眼。

  我猜是的。虽然她戴了副大蛤蟆镜,但蓬松发髻下的小脸确实朝我们侧了侧。
别无选择,我立马笑了笑。她竟也朝我们笑了笑,娇艳欲滴的樱唇轻轻一弯。于
是我就叫了声「沈老师」,半秒后又蹦出了个「好」。她愣了下,很快樱唇再次
一弯,乃至停下脚步说:「你好,你们好。」

  「吃了没?」紧跟着她问。

  实在出乎意料,以至于得有个两秒钟我才应了声:「还没呢。」

  「那就快吃饭去。」她笑得更灿烂了,眼睑下浮起两只卧蚕,贝齿都亮晶晶
的。就我发愣的片刻,白毛衣就再次迈动脚步,走了。

  紧接着,一个中年男人便出现在我们面前,Polo衫运动短裤网球鞋——总之
就是你所熟悉的那种中年中产的经典休闲造型,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其实我
早该看到他,但不知为何现在才看到,于是此人就通过放慢脚步来提醒我们不要
残忍地忽略他。他甚至打量了我一眼,那冷不丁的眼神分外熟悉。

  「走呗,」陈瑶一本书扇过来:「笑得还真是甜啊。」

  我只好走,边笑边走。

  不想中年男人叫住了我——或者我们。他说:「哎。」我们就回过了头。男
人个头还行,一米七五靠上,有点壮,啤酒肚不能说小吧,但也算不上大。于是
他两手操裤兜里挺了挺肚子——这下条纹肚皮壮观了些许:「干什么的?」

  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事实上,我有点发懵。陈瑶也好不到哪儿去,她也
没吭声。

  「她是你老师?」这应该是个疑问句,但并没有任何疑问的意思。

  「哦。」我说。

  「没事儿。」这货扬扬国字脸,用一只戴着腕表的手抹了抹饱满的额头,高
挺的鹰钩鼻和平头顶端的美人角很是惹眼。「没事儿了。」他抬头望望悬铃木树
冠,冲我们摆摆手,转身离去。整个过程中沈老师都没回头,甚至连款款玉步都
没有任何停顿。所以如你所料,小平头一路小跑追了上去。

  「神经病。」陈瑶评价道。她说得太对了。

       ********************

  有句老话叫忙里偷闲得几回。这复习越是到了最后关头,大家反倒越是放松,
连傍晚打球都成了惯例。不光我们,全校学生都这副德行,乃至每天下午四点钟
以后篮球场就会人满为患。这劲头实在有点躁狂症的意思。只是平阳大酒店一别,
我等再没见过十五号。该老乡对篮球的热情似乎在那场八分之一决赛里被耗了个
精光。

  关于此,杨刚推测,没准陈晨对篮球的热爱就是那泡喷涌而出的鼻血。有些
道理。

  李俊奇倒是偶尔会跑去东操场踢球,一身国米,驴一样兴奋。每次他都要站
在草坪上,隔着铁栅栏,仰起脖子冲我们一声长鸣。决赛后的周五傍晚,他甚至
翻过栅栏,来到亲切的红蓝塑胶球场上,同我们叙了叙篮球情谊。他先是祝贺我
等夺得了亚军,又愤愤不平地表示体育系那帮哥们儿也就仗着身体壮,「真要论
技术,他们可不行」。兴许也有些道理,至少听起来很悦耳。极其自然而又匪夷
所思地,我问他:「这几天咋不见陈晨?」

  「熬夜看球呗,」李俊奇不假思索地说:「这会儿大概就在吃饭,今晚可是
半决赛啊,希腊对捷克。」他指的是欧洲杯。

  我真没想到十五号爱好如此广泛,于是就叫了一声:「靠。」

  李俊奇抹抹汗,大喉结动了动,似要说点什么,却也只是吐了个「靠」出来。

  上周日傍晚,在平阳大厦正门口,沐浴着燥热而舒爽的阳光时,李俊奇也是
这么说的。因为陈瑶决定回学校,什么星巴克、德川家啦,她毫无兴趣。

  「一体式vip 卡啊,」老乡强调:「不吃白不吃。」他真的很热情。

  但陈瑶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脸色都有点惨白。

  「身体不太舒服,」我冲大胸女眨了眨眼,又转向李俊奇:「改天吧。」

  「走呗。」大胸女笑笑,一把捞住了她的男朋友。于是后者就叹了口气。

  这回可没有什么捷豹什么皇家什么加长版了,东家的安排实在有待改进,兴
许他真的喝蒙了呢。当然,我和陈瑶更愿意在鸟语花香里走一走。弯弯绕绕地,
在中央公园里地奔了几里地后,我们搭上了一辆开往学校的公交车。这会儿陈瑶
脸色好多了。「胃不疼了?」我笑着捏了捏她的手。陈瑶白我一眼,只是切了一
声。那个傍晚车厢空旷,阳光鲜活,空气里灌满了绿色的风,一种说不出的安定
令我昏昏欲睡。恍惚中不断有人上下车,等我再睁开眼,身边已挤满了人肉。

  「你可真能睡。」陈瑶捣捣我。片刻后,她问李俊奇啥来头。我便如实相告。
「看不出来啊,」她说:「人还挺和蔼的么。」

  我表示赞同。

  「那个什么陈晨呢?」她又问。

  「平阳市市长的侄子,」我吸吸鼻子:「他爹是平海文体局的。」搞不好为
什么,我真不愿意谈起这个人。

  陈瑶大概也一样,她轻叹口气,捏捏我的手,便把头撇向了窗外。很快,她
又扭过脸来:「一会儿吃点啥呢?」

       ********************

  1912年,南孙班成立于天津,领班孙凤鸣,主演孙凤令。这是第一支招收和
培养女演员的评剧班社,后来的一些着名女演员,像白玉霜、花莲舫、李金顺等
都出身于此。二十年代,因国内形势风起云涌,南孙班只得北上东北,在铁路沿
线的经济发达地区活动。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很多班社南下西进,南孙班也不
例外,光在平海就小憩了两年。之后的历史众所周知,南孙班重返天津卫,改名
歧山剧社。几年后,白玉霜使歧山剧社名扬天下。少有人知的是,三当家孙凤济
和部分台班子在平海扎了根,当刘派、爱派和白派欣欣向荣之时,小城里也涌现
出了一批像花岳翎、莜兰花、莜蓉花等优秀女演员。

  莜金燕便师从花岳翎,其「音域宽、音质纯,共鸣好,嗓音甜」,「在唱腔
上又吸收了京、豫、秦腔等剧种的营养」,兼容并蓄,刚柔相济,与沈阳的花淑
兰并称成为「南北花腔」。这就是南花派的由来。「我的外祖父母,」母亲写道:
「就是南花派的一员。」此即上周日的《评剧往事》。

  我自然是喜欢得不得了,老实说,要不是涉及曾祖父母,还真有点民国白话
小说的味道。这个专栏也不知多少人会看。我是九点多吃完饭才溜达到报亭拿的
平海晚报。在此之前,应陈瑶要求,我们把大波哥几个喊出来一起吃了个饭。雷
打不动,依旧是驴肉火锅。这种事毫无办法——当陈瑶问「一会儿吃点啥呢」,
驴肉火锅多半跑不了。味道挺不错,就是党参、枸杞补料太多,看着就上火。难
得地,在威逼利诱下我又断断续续地喝了两瓶啤酒。当大波叫嚷着再来时,哥们
儿真顶不住了。正是此时,母亲来了电话,我瞄了眼时间,八点四十左右。

  「正吃饭呢?这么吵。」她说。

  「是啊。」我走出门外,站到了镇政府对面的马路牙子上。路灯昏黄,像甩
在夜色中的一团陈年浆糊。

  「复习得咋样啦?」

  「还行吧,我觉得还行。」

  「行不行得看结果,」母亲轻叹口气:「反正有你贺老师盯着,你也瞒不了
我。」

  我还真没料到这茬,不由也叹了口气。

  母亲却置若罔闻,她说:「你奶奶在呢,跟你奶奶说两句?」

  根本没容我反应,奶奶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她说:「正吃饭呢?」

  「哦。」

  「吃饭好,」奶奶说:「没喝酒吧?」

  「没。」

  「可别跟你爸一样。」

  「我爸咋了?我爸呢?」

  「沙发上躺着呢,」奶奶说:「你小舅刚把他送回来,恨死个人,我说啊,
还送啥送,让他躺那小茅屋里,谁也别管他!」奶奶的义愤填膺你可以想象。我
甚至听到了父亲的哼声,进而眼前就浮现出在沙发上兀自摊开的油亮肚皮。其实
父亲酒品虽不咋地,但从没闹过事(也不知是不是母亲的缘故),这年龄上来了,
更是倒头便睡。「谁也别管他!」奶奶又说:「管他干啥!」

  正当我不知说点什么好时,母亲接过了电话:「听见了吧?你也好好复习,
少喝酒,没几天了。」

  虽然「没几天了」,为了录音的事,我和大波还是往师大跑了一趟。现在要
不谈拢,等人放假了,更没戏。依旧是Livehouse 老板介绍的熟人——音乐系的
一个学生,卷毛黑框眼镜,瘦得可怜,这卖相比起大波来要差得远啦。他叔叔在
师大音乐系管器材,当然也包括录音室。如果支付一定报酬的话(比如五千),
眼前的胖子表示还是可以接受的,「这也符合有偿利用的原则」。「问题是,」
他吐了口痰:「你们的作品是否健康,符不符合教育部对大学生思想教育的引导,
有没有一些反动黄色消极下流的东西,这,出了事儿是要担责的,我得把把关。」
虽然此人舌头短,说起话来有种唾沫在口腔里拼命奔逃的感觉,我和大波商量后
还是决定提交一些歌词供他「把把关」。这下胖子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他又兴奋
地吐了口痰,再抬起脑袋时笑了笑:「咦,你们学校的录音室那才叫好嘞,咋地,
借不来?」

  这个我也问过大波,他说,别想,没戏。至于为何没戏,他甚至不屑于谈一
谈。

  说起来,大波的劲头真是无人可挡。哪怕再有一年毕业,此音乐系高材生依
旧没心没肺地跟我们瞎混。而他的同学们,据我所知,都去参加了一个叫什么超
级男声还是超级女声的节目,整天瞎逼蛋疼在网上和教学楼前拉票。老实说,比
牛皮癣强不到哪儿去。

       ********************

  考试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一连几天,呆逼们整宿整宿地挑灯夜读,连
脸都熏黑了不少。我等痛苦了四天半,陈瑶却只是痛苦了短短三天,老天爷从不
讲公平。好在考完那天晚上,我跟陈瑶好好温存了一把。某种程度上讲,发泄即
是治愈。

  为了更好地发泄或者治愈,我找了家中档宾馆,起码那里有空调房。事后点
上一支红梅,还没抽两口,就被陈瑶一把夺了去。她翻个身,挺了挺娇嫩小巧的
乳房说:「我也来两口。」她也确实只抽了两口,然后就剧烈咳嗽起来,相应地,
乳房也开始剧烈抖动。要不是怕她老把床单给点了,这种壮观景象我能一直欣赏
下去。好半晌,陈瑶才在我的笑声中平静下来。她捋捋头发,抹抹泪,直挺挺地
躺着,也没说话。那小脸火一样红。

  「咋了嘛?」我摸了摸那对肆意绽放的乳房。

  还是没反应。

  「嘿!」我真的吓了一跳,一把给陈瑶捞了过来。

  这下她总算笑了,软软地瘫在我身上,于是笑声就在我身上流淌。等我一支
烟抽完,她才冷不丁地揪下我一根胸毛说:「如果我妈请你吃饭,你去不去?」

  如你所知,我根本没得选。何况吃饭嘛,总归是占人便宜,又不会少块肉。

  午饭选在一家老市区的特色餐厅,叫什么「熊也」,听名字都阴阳怪气的。
陈瑶她妈要开车来接,被陈瑶拒绝了,所以我们只好打的过去。陈瑶对这一带很
熟,在她的指挥下,的哥总算找到了地方。不可避免地,我对学霸的佩服之情又
增添了几分。该餐厅位于某条商业街的后院,还是二楼,装潢嘛,格局不大,温
馨雅致,总之挺舒服的。二十四小时营业,有书架,还有个人肉点唱机——虽然
只是个钢琴加小提琴。当陈若男告诉我这里没有菜单,只能自己点时,我只能更
加惊讶了。得承认,她妈挺时髦,换母亲来多半是些川菜了、海鲜了,再不就是
烧烤。没有办法。

  坐下没多久,陈瑶她妈就进来了。我赶紧站起来,她笑笑让我坐下,并解释
说刚出去打了个电话。她穿了身百褶连身裙,上面白色,在肩头斜斜地打了个大
蝴蝶结,下面斑斑点点、花团锦簇,不知是枫叶还是什么花骨朵。这身装扮很年
轻,于此刻浑厚浓重的餐厅里更是显得花枝招展。

  在陈若男帮助下,我给自己点了个炸猪排。不得不说,味道很不错,虽然我
拢共也就吃过两次猪排。陈瑶她妈很健谈,光这家店的来历都能掰饬十来分钟。
当猪排上来时,她总算把话头转移到了正事上。其实我认为有些话不宜在餐桌上
说,但她还是都问了。这真问了,也就没什么了。像父母的基本情况、健康状况、
工作,甚至爷爷奶奶,她一项没落,有点过于夸张了。

  整个就餐过程,陈若男的活泼变本加厉,于是陈瑶就越发显得寡言少语。老
实说,这让我浑身不自在。

  陈瑶她妈对母亲很感兴趣,后半程的话题基本都围绕在后者身上。对我来说
也多少愉悦了一些——关于母亲,我总愿意说点什么。提到跑剧团时,她说她好
像看过那个《花为媒新编》的报道,「反响确实很不错,有空也要瞅瞅」。谈到
艺术学校时,她从豌豆腊肠上抬起头来,伸了个大拇指:「你妈厉害,不是一般
人。」她保养得很不错,皮肤白皙紧俏,酒红色长发下那双狭长的眼睛和薄嘴唇
一样,天生带着股说不出的锋利。得知母亲以前是二中老师时,她有些惊讶,问
当初咋没留校。这个我可说不好。于是她说「二中是个好学校」,完了又摇头苦
笑道:「这下海啊,要强得多,老守着一个铁饭碗真能把人坑死。」这些怕就是
经验之谈了,听陈瑶说回平阳之前她妈一直在平海做公务员。

  饭后陈若男要跟我和陈瑶走,被她妈一把拉了回去。临走,她妈说:「我这
正忙着,走不开,有空啊,得请你到家里坐坐。」

  至此,这顿饭也就宣告结束了,并没有少一块肉。

  之后的几天我们一直在排练房玩。大波吩咐着要录音,结果也没联系上人。
不管是卷毛学生还是他那肥头大耳的叔叔,随着暑假的到来,一溜烟儿就消失得
无影无踪。学校马上要封闭,我等四五个人总不能挤到一个房间里,这在外面租
房也是笔不小的开销。陈瑶说她暑假里要到澳洲亲戚家待几周,是的,她是这么
说的。

  我能说什么呢,我说:「Good luck !」

  如你所见,在可预料的时光里,日子正在变得局促、无聊,甚至令人憎恶。
有个晚上母亲打电话来,问我啥时候回去。我说还没想好。她说:「那你就慢慢
想吧。」

  然而根本没容我想,第二天上午老贺就来了个电话,当头便问我在哪,然后
让我到她家吃饭。别无选择,我只好接受邀请,去吃饭。西大住宿区我还真没去
过几次,难免一通好找。所幸在电话指挥下,我终于在十二点之前成功抵达了老
贺家。值得一提的是,李阙如在楼下接我,他挠了挠正在日益成型的鸡巴毛说:
「幸亏你今天来了,你要明天来,我兴许就在哪个海滩上了。」我搞不懂他这么
说是鸡巴什么意思。所以除了一声「靠」,我什么也没说。

  老贺做了好几个菜,厨艺竟难得地不错。她问我味道咋样,我拍马屁说比校
宾馆的强一点。说完这话,我就红了脸,我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夸张呀。出乎意料
的是,李阙如也吃得津津有味,还要时不时地彪两句英语。在老贺的强烈抗议下,
后者才闭上了嘴,当然,是说话的嘴。

  饭毕,老贺就把李阙如打发了出去,哪怕他一百个不情愿。接下来自然就是
我意料之中的事了。她问我咋不回家,呆学校很好玩啊。我说正打算回去呢。

  「正好,」她说:「给你安排个实习,律所、纪委或法院你来挑。」这就有
点夸张了,所以我犹豫了一下。于是老贺说:「那我给你挑,就法院吧,先了解
了解程序,律所纪委实习往后放放。」

  我能说点什么呢,我实在无话可说。

  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她跟梁致远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上次在校门口有幸见到
了梁致远的车,多半是来找老贺,可惜没逮到正行。又开了罐啤酒后,神使鬼差
地,我问:「梁总还好吧?」之后奇迹就出现了。老贺的眼突然变得很圆,紧接
着一口水从她嘴里喷射而出,足足有两米远,蔚为壮观。这让我意识到,此时此
刻,我,坐在老贺的沙发上,正在和她说话。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老贺甩甩手上的水,笑了笑:「既然是实习,那实习报告就少不了。」

       ********************

  对于法院,我唯一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九九八年的平阳市中级人民法院。

  当时中院大楼刚落成不久,父亲坐在刑一庭的被告席上,泪光盈盈。空气中
悬浮着丙烯酸酯的味道,像一大锅放馊的玉米稀饭被再次加热。我看看前面,审
判席那么遥远,我望望后面,观众席密密麻麻,没有尽头。审判长以一种蓬松而
搞笑的语调控诉着父亲的罪行,蓬松大概是因为她的体型,搞笑只能是因为这个
西北省城的官方语言——掺着土话的普通话。

  而这次,平海法院没有刑一庭,没有玉米稀饭,也没有蓬松的审判长,等着
我的是一老一少黑白无常。老的是个福建人,圆脸,矮个儿,嗓子里总是含着一
口痰,右手上永远夹着一支烟。基本上他说十句话,我能听懂两句,还不错。少
的是个平阳人,中等身材,一脸痘,西政诉讼法硕士。见面十分钟后,他就开始
鼓励我考研,温馨感人却有种拿错剧本的嫌疑。如你所见,一切都还好。

  民一庭主管侵权纠纷,简单说就是邻里之间你给我一砖头我回你一榔头,完
了扯不清楚就捂着脑袋告到了衙门。事实上翻了几天卷宗,有一半都是此类鸡毛
蒜皮的屌事儿,有点蛋疼。更可怕的是白无常自己都还是个学生(入职半年多),
我的到来彻底解放了他,从此打印、装订、誊稿、跑腿儿都撂到了我身上。出了
两次庭,那个审判席上奋笔疾书的自然是鄙人,可以说整场庭审下来连头都没抬
过几次。当然,无常鬼已经在尽力照顾了,白无常数次提醒双方当事人语速慢点
慢点再慢点,好让我把他们的口水保存到稿纸上。敢情我老是练字来了。对此,
黑无常表示虽然字写得寒碜了点,我的书记员工作还算尽责,「贺芳的学生就是
不一样」。

  于是我就问他跟老贺啥关系。

  「你这个贺老师我不熟,她老头还算认识。」他头发花白,手指屎黄,烟雾
缭绕中的嗓音总给人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就高院执行局那个?」这话说得有点蠢,一出口我就开始后悔。

  「李国安挺有水平的,」黑无常呲呲黄牙:「毕竟是专业出身,理论上不说,
前段时间那个执行失信人名单就是他搞出来的,还有点用吧。」

  关于实习,起初母亲假装不知情,问我暑假有啥打算。我说服了,她说服啥
服,我说没见过你这么能装的。母亲就笑了,发丝垂在脸颊,腰都弯了下去。好
半晌,她拍拍我肩膀:「这都要封校了,也不知道你呆那儿干啥,跟老娘玩啊,
你还嫩了点儿。」

  我扫了眼那悄然露出的粉色文胸肩带,只是哼了一声。

  「不过啊,」母亲拢拢头发,拽了拽睡裙领子:「还得夸你贺老师效率高。」

  老贺效率确实高,没几天她就来电话,问我实习感想。

  除了手酸臂疼,我还能有什么感想呢?于是我说:「誊了不少文书,写字水
平突飞猛进。」

  老贺竟然没听懂,欣慰地说:「习惯就好,真要不习惯啊,可以给你换个师
父。」她表示自己还有个学生在平海法院,前段时间休产假,这两天就能上班,
「也是西大的,就我们平阳本地人」。然而我无所谓,事实上我压根没有换师父
的打算。显而易见,不管跟了谁,奋笔疾书、手酸臂疼的命运都不可能改变。挨
打就是挨打,实在没必要翻着花样挨,所以老贺提出给手机号时我斩钉截铁地谢
绝了。

  出乎意料的是,没多久——老贺来电话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范仲欢竟然直
接过来要人了。当时我和小董(白无常)在中院食堂吃午饭。你还别说,食堂的
大肉包子真不错,即便早饭赶不上趟儿,晌午不管吃啥我都不忘多点俩包子。

  就我吸溜着包子吃得正猥琐时,一女的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对面。不等我抬头,
她就开口了:「小董啊小董,下次食堂伙食评估非请你出山不可!」声音过于耳
熟。

  小董笑笑,说咋。

  女人齐耳短发,娇柔时尚而不失干练:「几天不见你整个人都圆润了,咱食
堂伙食水平可见一斑。」小董说靠,女人就笑了,哈哈哈的,过于豪放了。我这
才惊觉,眼前这人确实在哪见过。很快——我怀疑此人说话都不带换气儿,她敲
敲碗:「哟,这就是传说中的实习生吧?」

  我快速咽下包子,点了点头。

  「哎,」女人不看我,而是面向小董:「借我玩两天呗。」这话就像包子里
裹了颗石子儿,差点给我噎住。

  如你所料,小董自然不想放手,却又不敢不放手,何况对方是个女流之辈,
所以他看看我,让我自己决定。

  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于是范仲欢就说:「这可是贺老师的命令,你也敢
违抗?」我搞不懂啥时候老贺已经跟日本太君划上了等号。其实范仲欢长得还行,
个子瘦高,肤白奶大,单纯从视觉上考虑,也要比黑白无常强得多。所以理所当
然,应女人的要求,午饭后我就到她那儿报道去了,小董哇哇大叫也无计可施。

  02大一那年,鄙人有幸得以一睹了传说中「跺跺脚,西北就得大地震」的省
军区机关医院院长——范仲丽女士风采。那个秋叶满城的午后,在儿子放养问题
上,范女士表示,男孩子叛逆一点可以理解,「几年不落家也是独立生存能力的
体现」、毕竟「儿大不由娘」,好男儿志在四方,这也是他父亲的看法;在高考
问题上,范女士表示,如韩东不愿接受她的安排,她也不会过多干预,只要不在
外瞎搞,能明白「我爱他,就行」。老实说,韩母的杀伐果断着实令我大吃一惊,
有点世外高人的意思。如你所料,范家俩姊妹隔着十来岁,形体外貌倒相差不大,
甚至连性情都一样,两者的唯一区别,还是年龄。

  不过人如其名,新师父更「欢」,和韩东一个尿性,啥话题都能聊。起初还
围绕着专业相关,法学教育啦、庭审程序啦、文书写作技巧啦,这种口口相传谆
谆教导也确实令鄙人受益匪浅。然而很快,熟悉之后,此人的豪放本性立马暴露
无遗。从大学生活说开去,恋爱啦、开房啦、婚姻生活啦、生儿育女啦、产后抑
郁症啦——没错,她苦恼地表示自己有产后抑郁症,「吩咐你干啥就麻溜点儿,
别磨磨蹭蹭惹得师父我精神病发作」。甚至,有两个臃肿寂寥的午后,范仲欢怂
恿我喊小董过来斗地主。如同窗外白热化的天地,这一切都夸张得离谱。当然,
老贺的八卦也少不了,新师父很是关心「咱们贺老师」的婚姻恋爱问题。令我惊
讶的是,小李的事儿她竟然也知道,尽管只是个大概。在我硬着头皮说了个一二
三后,她把臭男人狠狠批判了一番,然后感叹老贺命不好。「当年,知道不,李
国安就是瞎搞,跟学生瞎搞,你以为他为啥进了政法系统?」

  老实说,虽谈不上喜欢,但我并不排斥实习,毕竟漫长的暑假该如何度过对
我来说还真是个难题。如果没有实习,像去年,无非睡觉、弹琴、打游戏,再加
上一个撸管。保尔柯察金同志泉下有知的话,定会先日死冬妮娅同志,再挖了奥
斯特洛夫斯基同志的祖坟。当然,毕竟在政府司法机关,实习生「得注重自身形
象」。理所当然地,西装革履倒不至于,衬衣长裤总跑不了。自我感觉嘛,用母
亲话说就是,「瞅瞅,多好,我儿子这扮相」,「快赶上画里的包青天了」,说
这话时,她唇角那抹戏谑的笑意,一晃而过,连门板也没能挡住。遗憾的是,多
数情况下,法院实习也只是一个上午——吃完午饭,没其他要紧的事儿,我也就
拍屁股走人了。真如老贺所说,中级法院忙得要死,基层法院闲得蛋疼,「累不
着你的」。

  然而烈日当头,叶静蝉鸣,连柏油路面都在嗡嗡作响中兀自消融,这可供消
遣的地方实在屈指可数。我也只能四处奔走,找呆逼们扯蛋。这扯起蛋来也是了
无新意,除了打牌就是捣台球,再不就是到平河游泳。真纳闷过去的十来年是怎
么熬过来的。也只有打三米高的蓄水池跃入水中的一刹那,你才能从这个幽暗深
邃的夏天汲取到那么一丝愉悦。可惜平河滩再无西瓜可偷,不管九五年、九七年
还是九九年,那些大汗淋漓的紧张和欢愉都在挖沙船的轰鸣中消逝不见。

  游泳的事儿母亲自然不知情。事实上2000年后,二刚作为一个负面典型从未
离去,一如平河,至今保持着每年淹死十来个人的传统,令人钦佩。

  王伟超就没有暑假的烦恼。这位兢兢业业的钢厂子弟并不像同龄人那样游手
好闲坐吃等死,而是以三班倒的方式一次十二小时地耗在值班室里打麻将。「累
得要死。」他揉揉黑眼圈,打着哈欠说。毫无疑问,这逼又胖了,尽管他不忘吹
嘘自己如何积极地投身于特钢社区的全民篮球健身活动中。「过一阵就是总决赛,
别忘了来看。」他仰头就是多半瓶啤酒,嬉皮笑脸:「这可是大型赛事,不比那
啥奥运会世锦赛差。」看来这个「连根屄毛都找不到的地方」文体活动还算丰富,
真是托了陈书记的福。按理说电工的工作很清闲,除非遇到非正常状态,无奈钢
厂最近抓生产正风气,「干磨屁股你也不能少一秒」,「真是肏了陈建业这个龟
孙子」。

  回来十几天,我拢共见过王伟超两次,一次是捣台球,一次是在平河游泳。
炫目的光晕中,他把自己摊在水面上,像一具漂亮的巨人观,又像一块巨大的泡
沫。我站在蓄水池的水泥台上,有那么一刹那,真想冲着眼前的油光肚皮一头扎
下去。

  篮球于我自然少不了。只要不是刮风下雨,每天下午六七点,我都会到御家
花园附近的二职高打球。现在的小孩太猛,别看细胳膊细腿儿,个子蹿得飞快,
花样还多,真真地艺不惊人死不罢休,几天下来鄙人可以说颇受启发。

  值得一提的是,莜金燕评剧学校离二职高不远,打篮球场向北望去就能看到
那个破败的三层教学楼和屎黄色的绞车。前几天我去过一次,学生宿舍楼已经开
建,母亲说手头紧,只能先盖两层,况且「生源咋样还不好说」。按奶奶的说法,
投资人「跟在屁股后头撵,你妈就是不理人」。这倒是咄咄怪事了,想不到这年
头还有愿意投资戏曲教育的高人,没准脑袋被驴踢了吧。教学楼也在修缮中,整
个楼顶得重新上料加固,母亲说这个有艺术教育专项基金补贴,「不是事儿」。
而位于文化综合大楼的办公室五月份就搬了进去,打平阳回来的第二天我便急不
可耐地领略了一番。官僚资本确实气派,远看像个鸽子窝,近看果然是个鸽子窝,
只是由穹顶铺延而下的钢化玻璃有点不伦不类。剧团办公室在三楼,一个大型会
议室,一个健身房,两个办公室,还有一个母亲的临时卧室,带有淋浴。

  会议室大而无当,估计也没用过几次;健身房搁了两台跑步机、一台拉力训
练器,进门右侧是个乒乓球台,大家伙儿到这儿除了打乒乓球多半就练练毯子功
了;卧室狭小整洁,一桌一床一沙发一衣柜,说是应急,顶多睡睡午休。当然,
扑鼻一股母亲特有的馨香。

  这十来天,我可没少往剧团跑。倒不是鄙人良心发现突然萌生了对传统戏曲
的热爱,而是每天实习都要路过老商业街路口。多亏了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不然
哪怕立到河神像下你也休想绝缘于红星剧场里的唱念做打、咿咿呀呀。就我去那
几次,下午场观众还真不少,但多少是看戏多少是冲着空调茶水来的恐怕不好说。
其实打五月份以来外演邀约应接不暇,可这大热天的,鞍马劳顿不说,有些演出
条件实在一般,剧团推了不少。《花为媒新编》的剧本还在磨合,母亲笑言不打
造个精品誓不罢休,「完了再攒几个本,就等新演员们登场喽」。

  郑向东可谓剧场里的一道亮丽风景,黑布鞋,钥匙链,叮叮当当,一阵风似
的。每次我过来,他都很高兴,那焗了油的黑发和炯炯的眼神仿佛在宣示传统戏
曲终于后继有人了。很不幸,我既代表不了年轻一代,也不敢大言不惭地渲染自
己对戏曲的兴趣。

  张凤棠气色不错,也不知跟她的驴脸琴师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令人蛋疼的是,
她老让我带陆宏峰玩:「打球了啥了也带带你弟弟,你这高高壮壮的,他那整天
钻网吧打游戏,真是把人恨死!」打游戏?不止吧,我在剧团碰到陆宏峰两回,
一回来拿钥匙,一回躲在员工办公室上黄网。这「小屄蛋子儿」反应神速,手一
抖就切了个窗口,连我都自叹不如。

  更令人惊讶的就是秀琴老姨了,她竟然喜欢看相声。没准就是换师父那个下
午,我大汗淋漓地奔向后台时,一眼就看到了最前排东北角的牛秀琴。倒不是我
眼尖,而是她打扮得过于花枝招展。上身的镂空印花短衫还好,下身那条斑纹短
裙实在是五彩缤纷、眼花缭乱,在处心积虑的插科打诨间不免显得活泼过头。就
我犹豫着是否打个招呼的当口,她也瞥见了我:「哎,林林放假啦?」毫无办法,
我只能走了过去。牛秀琴问我暑假准备干点啥,我说没事干。她说年轻人啊就是
好,完了话锋陡然一转:「女朋友没带回来?」

  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也许她并没有那个意思,但我还是红了脸。谁也别
怪,谁让天这么热呢。

  「还不好意思嘞。」她吐个瓜子皮,切了一声。

  牛秀琴很白,胸膛很白,在蕾丝镂空间溢出的那抹黑色衬托下就更白了。她
邀我同嗑瓜子,当然,我抹抹汗谢绝了。我问她到这儿有啥事儿,「这不,」她
扬扬下巴:「老姨就喜欢看个相声。」

  「不用上班啊?」

  「嘿,啥话说的,这考察文化产业不是上班啊?净给老姨下套。」她笑着踢
了我一下,丰满的肉丝大腿交叠着,白色鱼嘴高跟轻轻晃悠。这个鱼嘴高跟今年
刚流行,再次刷新了我关于人类的认知:还真是什么都能发明出来。谈话基本到
此结束——和肉丝鱼嘴无关——老实说,看到牛秀琴我就浑身不自在。而这种感
觉,很难说清楚。

       ********************

  平海法院与红星剧场隔了两条街,不远不近。母亲起初提议开车载我一程,
被我婉言相拒。于是她便拉我一块晨练,这就从根上杜绝了我赖床上逃避实习的
可能性。

  当然,这个晨练打心眼里我也是拒绝的。六点钟,大好晨光,不用来睡觉简
直是暴殄天物。但母亲说路上人少,有点担心安全(像奶奶这样的晨练党基本都
是五点多出动,可惜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林子里的「健身广场」,而东北环附
近还是比较偏僻的),所以我也只能挺起了慵懒的胸膛。对此,父亲撇撇嘴,不
屑地给了仨字儿:神经病。绕林子一周约莫有个三四公里,一般跑下来半个钟头
吧。母亲速度一般,但耐力好,不疾不徐。不逗她的话,全程下来也只是略微轻
喘,可见平常没少在健身房里练。朝霞红彤彤地托起个蛋黄时,我们就搁河边护
栏上压腿拉伸。每每至此,母亲便开始吊嗓子,令人尴尬。于是林子里就惊飞了
一群又一群的麻雀,那些原本凝结于羽毛和喙上的露水簌簌落下,晨风般温柔。

  值得一提的是,有个早晨我们在小区门口碰到了蒋婶。她问我啥时候回来了,
「真勤快,还跑步啊」。我嗯啊两声算是回答过了。不想蒋婶竟尾随而来,她说:
「张老师,咱一块跑。」母亲应了一声,脚步没有任何停顿。我跟在一旁,只觉
得脊梁骨僵得厉害。然而蒋婶太胖,两步开始喘,一二百米就没了影儿。我不由
回头瞅了几眼,回过神来母亲已经跑远。

  拉伸时,她把我狠批了一顿,说什么「你也是个运动员,慢跑练的就是耐力,
三心二意跑跑停停还练啥?懒散的毛病改不掉,有你翻沟的时候」。

  简直莫名其妙,好歹是校运会冠军专业户啊。

  听说我每天和母亲一块跑步,范仲欢很是羡慕。她说这么个大帅哥带出去肯
定长脸,「这在办公室里也要藏好喽,不然让老公知道了,一准吃醋」。如你所
见,近十天下来,我师父已经可以没心没肺地开各种玩笑了。而她的审判技巧也
是可以的,虽不如老黄(黑无常)老辣,但胜在吐字清晰。换师父后,工作量也
少了一些,黑白无常手头的案子起码是范仲欢的一倍半。遗憾的是,既便如此,
我还是出了岔子。

  一般案子审结后都会归档,送到庭长办公室盖章。这天周庭长竟亲自杀上门
来,脸色不太好。当头她就问某某那个义务帮工案子是不是范仲欢负责的,不等
我们答话,卷宗就给撂到了办公桌上:「主审法官签章页丢失,看看你们落哪儿
了?」之后就是一通乱翻,所幸在另一个档案袋里找到了。老实说,也不是自我
辩解,有的卷宗加上各路证据、鉴定意见后页码都能编到上千号,错放一张法官
签章不说情有可原吧,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周丽云庭长并不这么看。她教育我
这样可不行,小错误酿大祸,少了签章整个档案都不合格。

  「哎我说,该不是个冤假错案,故意替你师父开脱吧?」说到这儿她噗嗤一
声笑了出来。

  这人挺不错,每次我送卷宗,她都一口普通话,笑容可掬,只是没想到平海
话说得这么地道。接下来她就问了问我的基本情况,实习环境习惯与否。听说我
是西大的(范仲欢也是西大的),她哦了一声,似要说点什么,却也只是笑了笑。
女人皮肤白皙,细眉细眼,五官淡雅得像一把热毛巾就能抹去。

  周丽云走后,范仲欢说她儿子也是西大的,艺术生。这令我大吃一惊。这个
周庭长顶多三十五六,她儿子能有多大?

  「继子,她——」范仲欢扶扶黑框眼镜,一副缩头缩脑的鬼模样,「丈夫的
前妻的儿子,听懂了吧?」

  我确实听懂了,却不知说点什么好。

  「省师大的,」好半晌范仲欢又说:「大有来头。」

  「啥?」

  我想说的是再大还有你来头大。

  「她老公文体局一把手。」我师父把声音压得太低,以至于有一刹那我怀疑
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